许非上辈子的工作经验,经历最多的就是开会。
当领导的似乎都开会成瘾,热衷于这种底下一堆萝卜白菜,自己在上面指点江山的激昂气氛。
有点屁事就开,没点屁事制造点屁事也要开,一开就说个没完,好容易完了还得补充几句,补着补着就过了下班时间……
在中心算好的,李沐和郑小龙都是务实之人。结果今儿一大早被叫上楼,往电视台的会议室里一坐,才知道啥叫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咝!
我寻思我也没写那么多啊?你们怎么能扯到国际形势上去咧?
“……”
许非低着头,借前排的同事遮挡施展大变身术,真成了没灵魂的萝卜白菜。
他那份内参,就说了两点干货:
第一个,跟演唱会主办方联系,全程拍摄台前幕后,要拿下独家播放权。最好以此为条件,台里帮忙宣传,然后参与音像制品的利润分成。
此为,有价值的节目。
第二个,能不能成立自己的音像出版单位,专门制作自家生产的影视剧和相关产品。
他举了个例子,为什么不把《重整山河待后生》单独拎出来,再随便找几首歌,弄个拼盘磁带,叫“影视金曲”呢???
这个发自灵魂的疑问,深深打动了台里领导,于是便扯到国际形势上……
从张蔷那个小姑娘一鸣惊人开始,国内乐坛正式宣告进入了黄(fan)金(chang)期。
各大音像出版单位牟足了劲寻找新人,港台歌、外国歌,重新填上词,拿过来就唱,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几十万,没人在乎版权。
最红的南北二张,张蔷和张行,销量都几百万计。
这是音像出版最赚钱的时候,机器一开,就是印钱呢。粤省的太平洋音像公司,牛逼到一年的利润能盖起一栋大楼!
所以许非“影视金曲”的点子,立马引起台里重视,谁不想挣钱呢?
不过新成立一家单位,消耗的资源是大问题,不可能一次会议就解决。他被叫过来旁听,反正最后听明白了,演唱会的提议被批准,音像出版还得研究。
行吧,研究。
他没啥好鄙视的,自己若非重生人士,也没这眼光。所以他敬佩戴临风老先生呢,那才叫高瞻远瞩,早早给央视布好了局。
………………
傍晚。
太阳落了山,引着天光西去。
大观园慢慢暗下来,静下来,只剧组亮着几点灯火往外行,仿佛在夜幕降临前,匆匆逃离着时光变幻。
“上车了,别落下!”
“落下有小鬼儿找你们啊!”
任大惠守在车门处,照例讲着自己独特的笑话。大家疲惫了一天,三三两两的坐上车,不想开口。
张俪上来瞧了瞧,坐在侯昌荣旁边。不一会任大惠也上来,“人齐了,走!”
“咣啷咣啷!”
破旧的大客车缓缓驶离,行进京城的夜色。
“人越来越少了。”
侯昌荣靠着椅背,眯着眼,忽然轻声叹了句。
“是啊,以前两辆车都不够坐,有说有笑的,现在一辆就能装满。哎,香菱早上也走了吧?”
“嗯,她得好好安胎了。”
“呵呵,谁能想到你们偷跑去结婚,居然还有了身孕。当初在培训班,王导可是特意强调不准谈恋爱的……”
张俪笑着笑着便觉惆怅,也靠着眯了眼。
“嘎吱!”
不知过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客车终于停下,任大惠招招手:“到了!”
众人倦怠怠的下车,到了华生宾馆的大门口,才突然来了些精神,男同志一股脑的往里跑。
因为宾馆只有一个洗澡间,男女两帮约定,谁先占,谁就先洗。通常女生是抢不过男生的,今天也一样。
张俪已经习惯了,直接回屋往床上一躺。
刚才受了侯昌荣感染,情绪始终不高,低落落的有愁绪缠绕。
想当年在圆明园,桃李芳菲,青春热血,少年意气;想当年在西山摄影棚,一百多人,和睦大家庭,为了理想奋斗……
结果拍着拍着,出国的,上学的,杀青的,跟款爷跑的,人越来越少。
按照预计,约莫在今年秋天,《红楼梦》便能完成主体拍摄,进入后期制作。这也意味着,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革命战友,终将各奔东西。
大家不似往日激情,都在研究将来的出路。高亮和吴小东已经在成天看书,准备报考艺校了。
对这些年轻人而言,仿佛一下子使命结束,不知道该干什么。张俪也很迷茫,对事业不确定,对感情不确定,使得近来心情杂乱。
往日瞧她沉稳,倒不如说是呆木。
自幼家教严苛,被父母安排的有条不紊,从未独自思考过某些事情,可现在却不得不考虑。
或许自己也可以考艺术学校,接受点专业训练,毕竟还想试试演员这条路。做演员,那就得留在京城了,机会肯定比老家多。
但京城居大不易啊,自己的生活能力能行么?何况还有,还有那个人。
“……”
张俪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顿觉光亮一暗,细细的爬虫从脑子里钻出来,啃噬着她的理性和思绪。
什么时候动的心呢?
在圆明园的那棵大槐树底下,还是香山公园的回廊里?
以前在歌舞团的时候,不少男孩子明示暗示,自己都不懂。现在懂了,却平添烦扰,再不是被父母教导的那一颗安安稳稳的心。
少年时啊,莫要遇到太惊艳的人,你不知是孽,还是缘。
张俪躺了一会儿,又觉无趣,随手拿过床头的一本小说——琼瑶的《一帘幽梦》。
刚胡乱翻了几页,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扎着单辫儿的陈小旭跑进来。她本想说什么事儿,一下子忘了,只指着宝姐姐道:“你看小黄书!”
啊?
张俪瞬间瞪大眼睛,“你胡说什么呢?”
“这里面有亲嘴儿的戏,还搂搂抱抱,不是小黄书是什么?”
陈小旭抿嘴笑,“我有更好看的,我去拿给你。”
她拧身出去,末了又进来,捧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才是正经的好书。”
“《撒哈拉的故事》,笔名倒挺奇怪的。”
她往里头挪了挪,陈小旭也上床歪着,轻轻翻开第一页。
故事很薄,很有趣,一个湾湾女人跟西班牙籍的丈夫去了撒哈拉。为了改善伙食,她做了一道粉丝煮鸡汤。丈夫不认识粉丝,妻子说,这是雨,春天下的第一场雨……
近两年,正是琼瑶热和三毛热的时候,尤其琼瑶奶奶,凡有书摊书店,必定占据c位。平日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上课偷看的更不在少数。
三毛的拥趸就相对平和,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般,自己小心珍藏,一旦找到同好,亦会为之欣喜。
“这个女人真有趣,我都想去沙漠了。”
张俪看了一小半,目中光彩流转,已然沉浸其中。
“是不是比琼瑶的好?”
“当然要好。”
她把《一帘幽梦》塞在被子里,“其实也没多喜欢,打发时间的,而且我感觉里面的人物关系很怪。”
“嗯,我也觉得!”
陈小旭连声赞同,“楚濂既跟绿萍是一对儿,就不该喜欢紫菱,后来跟绿萍结婚,就更不该跟紫菱旧情复燃。
紫菱明知他们在一起,就不该插足,后来嫁了费云帆,更不该跟楚濂藕断丝连。”
她神色认真,正儿八经道:“我要是绿萍,谁管他们去,自己肯定活得好好的,楚濂索性就让了她!”
“那你让么?”
张俪忽地扭过头。
“什么?”她一怔。
“我……”
那鬼使神差的几个字一出口,心中便后悔了。
她今天本就乱的很,整个人更像是塌了下去,背后的枕头前所未有的坚硬,撑着自己又一点点立起。
陈小旭始终怔怔的,过了会忽然笑道:“若是你呢?”
“……”
张俪看着她,微垂眸,复又看着,“我若是绿萍,定不肯让妹妹伤心的。”
“这话有意思,好像你让了就是怕人伤心,我让了就是狠心狠意?”
陈小旭也瞧着她,跟着歪了歪,轻轻靠在她肩膀上,“再者说,施舍来的,谁要呢?”
“……”
外面夜色渐浓,昏黄的灯吊在棚顶一晃一晃。
二人依偎着,沉默良久,一缕透明的柔丝从各自心底颤颤抽出,打成了结,拧成了扣,理也理不清。
过了半响,张俪方掐了下她的脸蛋,问:“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差点儿忘了。”
陈小旭坐起身,“一会区里来检查,任主任让我们装肚子疼,我躲清静来了。”
“前两天不是检查了么?”
“那是蔬菜公司的,哪有自己查自己?这回是区高官和区长,问题肯定能解决。”
“好麻烦的事,就一个伙食而已。”
张俪摇摇头,又道:“我白天问了王导,9号确定没有戏,你说都叫谁好?”
“欧阳算一个,还有侯哥,他孤家寡人的,还有吴小东两口子,嗯……”
陈小旭掰了十根手指头,“就十个吧,再多许老师该心疼钱了。”
“噗哧!”
张俪乐的不行不行,“好,就十个,哦不对,是十二个,谁让他主动张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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