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傅平安先去了洛可可酒吧,他来的太早大家都没上班,于是把辞职信放在店长办公桌上,又坐公交车来到京华开发公司楼下,这是李根的爸爸李大拿的公司,在淮门颇有些名气,前两年开发的楼盘卖得相当不错。
傅平安按照李根给自己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中年男人接的,指示他在大厅等着,片刻之后,那人来了,白衬衣黑裤子,端着大茶杯,热情和傅平安握手,自我介绍姓张,没说具体什么职务。
“你先跟我去综合部。”张叔带他来到一间办公室外,让他在门口稍候,进门和另一个人说了半天,傅平安隐约听到“太子爷……安排……岗位”之类的字眼,再看看这栋大楼,挺气派的,俯瞰下去,院子里光汽车就停了几十辆,没想到李根家底子这么厚。
张叔出来了,向傅平安介绍:“这是咱们综合部的孔部长,你听他安排就行了。”
傅平安打招呼:“孔部长好。”对方点点头,说那边有椅子,饮水机下边有一次性杯子,你先坐一会。
傅平安一坐就是一上午,看别人忙忙碌碌的他有些尴尬,但是又插不上手只能干看着,到了中午孔部长才想起来他,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忙晕了,我给忘了,下午你再过来吧。”
把傅平安打发走,孔部长来到人力资源部,说老张带过来一个人,是李根介绍的,你们看怎么安排,我这边实在没空位置。
人力资源部的头儿说:“什么学历,有什么工作经验?”
孔部长说:“高中毕业吧,刚毕业哪有什么经验。”
这边回道:“那就打发到工程队去呗,当个杂工。”
孔部长说:“要不要向老板汇报一下?”
“你傻啊,老板正愁的想找人撒气呢,这个节骨眼上拿这种事烦他,你不怕炒你鱿鱼啊。”
傅平安还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干上了杂工,他正憧憬着新工作,兴冲冲下楼,在电梯口和一个人擦肩而过,谁也没认出对方来,那个中年人正是上个月在银行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公爵王大叔。
公爵王大叔心事重重,但依然微笑着和每一个员工点头示意,在一片“李总好”的招呼声中走进了自己的总裁办公室。
总裁办面积极大,大班台长达三米,是用一棵巨大的热带花梨木做成,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架,放满烫金精装版的典籍,两侧摆着国旗和党旗,很有政府机关的派头,正对面墙上挂着京华开发董事长兼总裁李建民的巨幅照片,照片下是一张兼做会议桌的茶桌,放着精美的茶具,此时茶桌两边都坐满了人,他们已经苦等了一上午。
这些人都是来要账的,京华开发最近日子难熬,房价下行,楼盘滞销,资金不能尽快回笼,每天光是财务费用就是一个大数字,更别说支付工程款了,旗下几十个工程队都是垫资干活的,要不到工程款,连农民工的工资都发不出,不然这些包工头也做不出堵门要账的事儿。
面对众多讨债者,李建民丝毫也不惊慌,更没有流露出任何烦躁厌恶的表情,反而打起精神,热情的和他们握手寒暄,犹如老友,事实上他们确实是合作了多年的伙伴,彼此知根知底,用不着客套,而李建民自身就是包工头起家的,所以大家可以开诚布公的说事儿。
“伙计们,都别急,我这几天资金确实紧张,这不正在谈融资么,深圳一家重量级开发商已经和我们基本达成合作意向了,要不了多久,大笔资金就能到账。” 李建民煞有介事的说道。
老板们并不买账,苦苦哀求说稍微先给一点,让我们能揭开锅。
“李总,再不打款,我就要跳塔吊了。” 一个老板哭丧着脸说,“我手下五十多号人,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再坚持坚持,我李某人不会亏待兄弟们的。”李建民无比恳切的说道,近乎于哀求了,“等资金一到账,第一时间付款。”
“那先把字签了吧。”老板们纷纷拿出付款单据让李建民签字,李总也不含糊,当场把所有的单子都签了,当然签了也拿不出钱来,财务已经堆积了厚厚一沓付款单,一笔都没支付。
签了字,好歹把这一批老板打发走了,李建民缓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距离破产似乎已经在倒计时,但中国并没有真正的破产制度,所以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财务部主任轻轻敲门,走了进来低声道:“李总,这个月工资发不出来了,账上只有两千三了。”
李建民疲惫的捏捏鼻梁说:“好了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
说想办法,其实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私人账户里的钱都提的差不多了,信用卡拉了十几万的账单,原先他有一辆奔驰s600,也拉到外地贱卖了,他连司机都不再用,经常开一辆发家时初期买的公爵王东奔西走,跑银行,跑融资,一个月下来连一分钱都没融到。
……
下午,傅平安再次来到京华开发,孔部长给他一张表格,他认真填写完交上去,孔部长看也没看就丢到一边,说正好赵老板来了,你跟他走吧。
傅平安心说这真是缘分,从姓赵的那儿离职,又到一个姓赵的麾下,不过这位赵老板和英俊潇洒的赵光辉相比就是两个极端,赵老板半秃顶,一米六几的身高,夹着小皮包像个收电费的,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一米七八的傅平安跟在一米六二的赵老板身后进了电梯,赵老板清清嗓子,很自然的吐在电梯角落里,还拿鞋底擦了擦,问傅平安:“小伙子是李总的亲戚?”
傅平安说:“我和李总的儿子是同学。”
“哦,都学过啥?”赵老板摸出一包红塔山来,叼上一支烟,点上。
“高中毕业,会开车,别的没学过。”傅平安觉得这个赵老板很龌龊,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捏着鼻子一条道走到黑了。
中午的时候,傅平安告诉妈妈,自己已经不在陈茜那里工作了,傅冬梅非常欣慰,而且辞职信递上去之后到现在也没见茜姐和辉哥挽留,所以这事儿已经没有回头路。
楼下停着赵老板的车,是一辆蓝色的五菱之光面包车,开车是赵老板的侄子,一个和傅平安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老赵坐在副驾驶位子,车窗摇下来,夹着烟的手就伸在车外,安全带也不系,别有一番潇洒风度。
“正好,去师大把那个活儿先干了。”老赵弹弹烟灰,头也不回,“小傅,我和李总是老交情了,十年前就一起干工程,李总这个人厉害啊,十年就干的这么大,我们都跟他吃饭……”
老赵的口音带着一股县区味道,面包车里也弥漫着一股泥土和机油的混合味道,最后一排座椅拆了,散放着电锤等工具,还有两顶红色的安全帽。
傅平安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要跨入一个崭新的行当。
面包车驶入淮门师范大学, 这是傅平安第一次进入大学校门,他知道沈凯、李根和孔确就在这里读书,如果自己没出那档子事,发挥正常的话,很有可能也在师大上学,对了,千万别遇到孔确,那就尴尬了。
赵老板的活儿是在师大的操场上搭建一个舞台,因为师大的礼堂正在重新装修,学校的大型活动就只能露天进行,后勤处的处长和老赵关系不错,把这个活儿交给他做,现场已经停了一辆卡车,工人们忙着将脚手架和紧固件往下搬,傅平安眼里有活,也帮着干起来,赵老板将一顶安全帽扣在傅平安脑袋上,说你们先干着,我去办点事。
傅平安有点懵,在他心目中,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工作应该是坐在格子间里画设计图,或者穿着整洁的衬衫头戴安全帽,站在工地高处对着蓝图指点江山,现在安全帽倒是戴上了,其他的全落空。
也许是哪里搞错了吧,傅平安认为只能这样解释,他是少年心性,任何新鲜事物都觉得好玩,就和工友们一起干起活来,一直干到傍晚,终于将舞台搭建起来,后勤处的一个职工带他们去食堂打饭,但是说食堂已经停业打扫卫生了,你们只能在外面吃,傅平安想抗议,但是其他工友都觉得顺理成章,没人吱声,排队打饭,食堂的饭点已经过了,大师傅将几个剩下折箩统统打给他们,每人再发三个大馒头,捧着托盘出来,在舞台下面围成一圈,蹲在地上大快朵颐,十几个人一起吧唧嘴,场面非常壮观。
傅平安没有这么高深的蹲功,只能把托盘放在花坛沿上,坐在地上吃,他斜对面就是舞台,聚光灯下,大学生们开始彩排,怕什么来什么,孔确和一个英俊的男生身穿运动服走上舞台,手里还拿着一个篮球,他们在排演一个大一新生和学生的故事,是个话剧。
听着孔确字正腔圆的在台上表演,傅平安觉得无地自容,只能将戴着安全帽的脑袋深深低下,生怕被昔日的同学看到。
这活儿没法干了,傅平安满肚子都是后悔药,混江湖再不好,也比当农民工强,这活儿怕不是李根坑自己的吧,他决定吃完饭就走,不,饭也不吃了。
旁边有个胳膊碰了碰他,是工友老李头,一个猥琐干瘦的老家伙,干活不出力光偷懒,傅平安对他印象很差。
“你不吃给我啊。”老李头说,将傅平安托盘里的菜扒拉过来。
“馒头要不,咬了一半的。”傅平安故意恶心他。
“我不嫌弃你。”老李头伸出黑手抓过馒头。
忽然一个黑影蹦了过来,傅平安下意识伸手抓住,是台上的篮球不知道怎么回事滚了下来,孔确站在聚光灯下,化了妆的她格外美丽动人。
“师傅,帮我把球扔上来,谢谢。”孔确进了大学,口音都变了,不再说淮门话,而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傅平安把篮球塞给老李头,老李头狡黠的一笑,把篮球推回来:“人家找的是你。”
两人推来推去,没注意台上的女生已经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