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我懂。”
他脚步顿住。
许久不见继续,不由回头,就见钟浅面向窗口,隐约可见睫毛上晶莹闪烁,“我每次给你打电话,去公司找你,你不回,也不见我,我也会失望。”
“可是很快,我就会收拾好心情,再去找你,明知道可能还会失望。”泪珠滑下来,钟浅用手背随意抹去,“可我觉得这样,这样很幸福。”
她终于转过头,眼里还有残泪,看向钟季琛,“爸爸你这样幸福吗?”
☆、一秒的天堂
已经很晚了,钟季琛还没回来。
钟浅坐露台的靠椅上,对着苍茫夜色一口一口地灌着可乐,他的椅子很舒服,她坐上去有点宽,如果是平时可以盘腿或者抱着膝盖坐,可她想起他的话,还是老老实实把腿伸直。
旁边一只小圆木桌,上面有烟灰缸。她想象着他平时坐这里对着夜空抽烟的样子。那应该是多么的,寂寞。
心里有一处微微的疼。
她想起刚来时,负责卫生的阿姨说,以前冰箱里除了啤酒就是纯净水,还有他那个纤尘不染的厨房,没有一点人间烟火的味道。她以为他经常留宿在沈琪那里,可是偷偷溜进过他的书房和卧室,明明是常住的状态。
同样是四体不勤,妈妈却更知道爱惜自己,家里有专门做饭的厨师,每天照着营养食谱计算卡路里变着花样做,还会炖虫草燕窝之类的补品。可是他连早饭都不吃,他这些年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啊。
在此之前,她以为他不肯回家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可今天早晨听到那番话,她无比震惊,是对婚姻和感情有多失望才会变成这样?
同一时间,钟季琛在喝酒,在会所包间,和一老友。
方行远是他大学时的学弟,在野外探险社团认识,秉性相投,引为知己。
方行远坐了一会儿,见他一声不响就是喝酒,于是半开玩笑说:“我这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大晚上出来一趟不容易,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什么?”
也对,能说出来的就不叫心事了。
“不如我说个新鲜事给你听?听说昨天秦家小少爷去郊外骑马时,马忽然发狂,把他摔了下来,腿断了。”
钟季琛没反应,继续喝酒。
“我说哥们你这够阴的啊,就不怕他万一把脖子摔折了,或者脑子摔坏了成植物人啥的?”
钟季琛一挑眉,“你跟他有仇?”
“咳咳,分明是你跟他有仇。”
“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人不知道,可瞒不了我。听说前阵子他去过你们家party,你们家小公主从楼梯上摔下来时,他离得最近,所以……”
钟季琛没有反应,好像他说的是别人的事。
方行远也不需要他回应,“不过你不是誓将冷战进行到底吗?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
钟季琛这才放下酒杯,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最近回想起以前的事,觉得年轻时想法太激烈,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方行远笑,“那是,十七岁就跟人搞出个孩子、十八岁就拉着孩子妈结婚、不够年龄就跑去国外注册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说着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佩服。”
钟季琛不理会他的打趣,自顾自道:“我当初做得有点绝,害的她一直有心结,在她成年之前,我希望能做些补偿。”说这话时他耳边回响起那日她在车子里的哭诉,我会快点长大,等我长大了……
方行远听罢,沉默几秒,“你真是变了。”
钟季琛苦笑,“也可能是老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家钟浅的确是让人心软的孩子,我还真纳闷你当年是怎么做到的。”见老友面色恍惚,那必然是不容易的过程,他也不忍心提太多,宽慰道:“既然决定了,那就早点回去陪陪她吧。”
说到这个,钟季琛又有点微微头痛,叹口气,“时间隔得太久了,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有时候单纯的像个小孩子,有时候又通透的像是经历过许多事,说出的话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比如今早。
“对她好点儿就行了,女孩子跟女人一样,都靠哄的,说她爱听的话,要什么你都给他买,就两年嘛,等人上了大学,遍地帅哥才俊,哪还有空缠着你这个老头子……干嘛瞪我?我说错了吗?以你们家钟浅的条件,过不了两年,就会有无数大好青年挤破头叫你岳父大人。”方行远说完自己笑起来。
钟季琛脑补了一下那盛况,摇摇头,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喝完杯子里的酒,起身说:“多谢指点,我回去了。”
回家路上,钟季琛想起一件往事。
当年方行远听说才二十出头的他已经有了个四岁女儿时,惊呆,假期特意拉了几个哥们去他家参观……见到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几个人新奇又无聊地围一圈逗她,问哪个叔叔帅?
钟浅倒不怯场,认真地扫过每个人,指着方行远,这个叔叔帅。
方行远得意,又追问,那叔叔跟你爸爸谁更帅?
钟浅不假思索,爸爸帅。
哥几个乐翻。
方行远不甘心,你喜欢吃冰激凌吗?
钟浅立即点头,喜欢,我喜欢吃巧克力味儿的冰激凌。
那好,你说叔叔帅,叔叔就请你吃,吃个够,好不好?
钟浅舔舔嘴巴,看向不远处的钟季琛,他一副看戏的表情与她对视,她软软地说,爸爸,我想吃冰激凌。
他没回应。方行远见状,掏出钱包晃一晃:想吃叔叔给你买,叔叔有钱。
小丫头立即回:我爸爸也有钱。
小家伙一身红色公主裙、肉嘟嘟的小脸以及那乖巧和坚毅的表情还能清晰回忆起,稚气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耳边……钟季琛想,方行远说得对,自己当初是怎么做到的呢?
正是因为难以做到,才会狠心避而不见吧。
等红灯时,竟然有点心焦,终于到了家,推开门时不禁一怔,玄关处亮着一盏灯,晕黄的光影,映得墙壁都毛茸茸的,他不由伸出手,指尖似乎感觉到一点暖意。
这是什么时候换的?
楼上很安静,钟浅和看护都已经睡了。
他走到她的房门口,手轻轻一碰,门就开了。
钟浅睡得很熟,头发散在枕头上,月光下,鼻子在脸上映出一道小巧的阴影,依稀可见当年的俏皮,他手指动了动,忍住去捏一下的想法。她睡相还算规矩,只是被子横在腰间,一只脚露在外面,被子下修长的身形显示着人已经长大。
他俯下.身,帮她把脚盖住,把被子拉至胸口,然后在黑暗中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睡颜,无声地问,你还想吃冰激凌吗?
洗澡时,钟季琛想起早晨的话题。
自己现在幸福吗?
这些年他一直都很忙,从来没追问过自己,而且他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男人的心很宽广,像广场,人来物往川流不息,又如一个大大的房间,摆了若干个容器,上面贴着不同标签,有事业心,征服欲,有纯粹的感官享受,这些容器被注满时,都会产生满足感,在他的概念里,满足即幸福。
只不过在角落里,有一只容器被他清空,上了锁。
次日,钟季琛早早起床,在跑步机上挥洒了一阵汗水,冲过澡换上笔挺的西装,镜子里的人神采奕奕,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习惯似乎也不错。
经过钟浅房间时,门开着,她正在窗前,举着手臂翘着脚,看样子是在做舞蹈动作。
绷带已经拆掉,每天做按摩,可以稍微走动,所以人也活泛了不少。晨光把地板照亮,她光脚踩在地板上,圆润的小腿反着光,卡其色短裤,短袖白t,头发随意绾在脑后,仰着头,下巴和脖颈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阳光下,青春昭然若揭。
他想提醒她别累到脚,终是没打扰那份专注,转身离开。
钟季琛晚上回来时,家里又多了几个新“成员”。
入门处,冒出一盆半人高的植物,精神抖擞,生机勃勃。
每间房门都挂着小玩偶,他门前是一只呲眉瞪眼的鸟,刚看到时吓了他一跳。
露台上,他的那张椅子旁,多了个孪生兄弟,当然,椅子上也多了个人。椅子是钟浅从网上订的,下单当天到货,比钟季琛买的要便宜许多,她自得地夸耀了一番,他也顺势附和两句,夸她有经济头脑。
钟季琛喝啤酒,钟浅喝可乐。她学他样子把脚放到面前小桌上,他的脚动了动,她的脚丫也晃一晃,然后看他,呵呵笑。
“笑什么?”
“你笑什么?”
角落里那一只空荡荡的容器被撬开一条缝,像是有人往里投了几枚硬币,甚至能听到叮咚脆响。又像是涌入一股空气,无形无色无味,却能敏感地发现它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时,才意识到以前是多么的缺氧。
钟季琛无声一笑,举起酒瓶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天气不错,夜空高远,群星璀璨,钟浅指着夜幕某处,“爸爸你知道那是什么星座吗?”
“仙女座。”
“对,我最喜欢的星座。”
“为什么?”
“名字好听。”钟浅说完就咯咯笑起来。
钟季琛撇撇嘴,“肤浅。”
她不以为意,伸手再指,“那个是什么?”
他朝她偏了下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辨认一下,“猎户。”
再问几个,钟季琛就不太确定了,钟浅得意洋洋的宣布答案,末了说:“这个我很在行的。”
“你了不起。”他附和。
“你更了不起。”钟浅笑着接道,“因为这么厉害的女儿是你生的。”
“……”
几天后,露台上多了一架折射式望远镜。
这个外表黝黑泛着高冷光芒的大家伙让钟浅当即尖叫,兴奋得要跳起来,被钟季琛及时按住:“别动,当心脚。”
她啧啧赞叹地围着它转了一圈,忽然问:“这是为我买的吗?”
“买给我自己的,可以借你玩玩儿。”钟季琛抱着手臂,漫不经心道。
钟浅知道他故意这样说,激动之情难以自抑,伸手抱住他,“爸爸谢谢你。”
一阵晚风拂过,把她身上的气息送进他鼻端,他不由晃了一下神。
钟浅随即又松开他,去研究望远镜,鼓捣了一会儿,脸还贴着镜筒,冲他挥舞着小手,“爸爸快过来看。”
镜头中出现的一个带有黄.色条纹的天体,钟季琛正屏息观望,那缕气息又似有若无地飘进鼻子,很清新,又有点甜,随之而来的还有柔软的身体,带着点热度,贴在他左手肘,耳边是她自言自语的声音:“这个是木星吧?好厉害,好好调一调还能看得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