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4节

河阳军士卒显然不想给苏弘珍卖命。邵树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进攻时,其实是有机会登上城头的,只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河阳军在拼命的关头差一口气,总觉得没有尽到全力,最后功败垂成,殊为可惜。

三次进攻失败后,苏弘珍垂头丧气地被叫了过来。李侃怒气勃发,道:“尔手握数千人马,皆河阳三城之劲卒。今屡攻不克,折损颇多,本帅欲斩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弘珍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惶急,道:“请大帅再给我一次机会,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挥,斥道:“汝有三败,一败遮虏平,二败伏戎城,三败繁峙县。有此三败,即便本帅想容你,军法亦容不得你!来人,绑了,阵前问斩!”

封隐大声应是,然后十余亲兵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将拼死挣扎的苏弘珍五花大绑。

“将军不顾念亲族乎?”封隐一边指挥手下捆绑苏弘珍,一边问道。

苏弘珍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任何挣扎,顺从地被推了出去。

河东诸将在一旁看着,不论这苏弘珍有多废物,但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还是河东大将,兔死狐悲之感却是有了。尤其是那张锴,苏弘珍是他的手下,结果被斩,这无异于当面扇了他的耳光,这事以后怕还有的玩。

苏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过之处,隐有军士鼓噪。不过却不是河阳三城之士卒,这些人在苏弘珍手底下过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为他求情。

鼓噪的主要是来自河东的军士,特别是苏弘珍带过来的那二十多名亲兵,大声叫骂,直让旁人以为他们要劫人呢。河东诸将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安抚士卒,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前营出动,维持法场秩序。此乃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帅的亲令,谁敢不从,即行军法。”见场面有点失控,邵树德大步走出了帅帐,直接令卢怀忠带着铁林都士卒前出弹压。

“去你妈的,赏钱没几个,倒杀起人来了!”

“出征以来就没见过钱帛长什么样,还要老子拼命!”

“苏将军乃河东宿将,说斩就斩。弟兄们,今日能斩苏将军,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妈的,苏将军无罪。弟兄们,尔等衣食皆赖将军所赐,今日将军遭难,吾等岂能坐视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这名鼓噪的军士咽喉,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很快,大队铁林都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将这伙亲兵团团围住。这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脸上带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几乎抵到这些亲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将弓箭上弦,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伙意图鼓噪哗变的人给当场剿灭。

“卸了他们的武器,统一看管起来。”邵树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个客军的小小十将,也敢在此聒噪,跟他们拼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怒吼道。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纷纷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迟疑地越过前排的步槊手,洒进苏弘珍的亲兵群中,顿时惨叫声连连响起。更有不少人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无声扑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苏氏亲兵直刺。

残忍、血腥、高效,这三个词大概是对铁林都士卒平乱的最好描述。几乎只花了瞬间工夫,苏弘珍带过来的二十多名亲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双重打击下全员死亡,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站在远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军士们,直感觉浑身发冷,继而兔死狐悲,对李大帅的狠辣有了新的认识。

“好汉子!”

“好男儿!”

“吾之壮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乱,邵树德也很满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铁林都军士面前,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胸脯,大声勉励。

军士们也很高兴。当兵的,除了钱,当然也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上级将官的赞扬。荣誉这种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不比钱实在,但军士们真的不想得到?邵树德不这么认为——你若认为他们只喜欢钱,那时间长了,他们可就真的只喜欢钱了。

“记下闹事的人,班师后戮其亲族。”这是李侃得知苏弘珍亲兵鼓噪后下的一条命令,邵树德听到时额头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专事威刑”这四个字,当是对李侃最好的评价。苏弘珍确实该斩,杀这人没毛病。其亲兵鼓噪闹事,被镇压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亲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如果做下这事,李侃固然在河东大失军心,他邵树德作为头号刽子手,在河东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现这种破事!邵树德很是无奈,他没有决定权,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让砍谁就砍谁,何其悲哀也。不过他仍然打算找机会劝一劝,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士卒作乱,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了最好。

苏弘珍的头颅很快被封隐送了上来。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将军,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将遵命!”河东牙将伊钊出列,应道。

“邵十将平乱有功,且暂慑河阳余众。”李侃又说道。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张锴、郭朏还算沉得住气,康、贺二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阳镇军目前还剩两千多人,虽然士气低落,看起来不怎么能打。但在场的都是老军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样。古来征战,影响战斗力强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终便是士气,而他们有几十种办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气。邵树德如果懂这些手段,好好整顿一番河阳余众的话,应该还是能令其成为一支可战之军的。

战鼓再次响起。

伊钊点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轮番进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来后,退到后边整顿,第二波再来。如此循环,战至正午时分,他们已经两度突上城头,虽都被赶了下来,但已经摸清楚了敌军的底。昨日李国昌折损大将,看样子不敢再来了,正好全力攻城,待会就给繁峙县里的叛军来一波狠的,争取一战功成。

不过繁峙县那边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午时刚过,城内突传出喊杀声,进而城门洞开,十数骑奔至河东军阵前,皆言他们本是代州镇兵,无奈从贼,今闻王师至,杀贼反正,还请朝廷大军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不是有诈呢?城内的杀声还在继续,显然代州兵与监督他们的大同军还在激烈战斗之中,每耽搁一刻,都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彦球!”李侃喝道。

“末将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将就带本部骑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门,静候大帅主力亲至。”

“好!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功。”李侃道:“诸将整顿兵马,轻装疾行,准备进城!”

张彦球部骑兵很快出动了。事实证明,代州兵没有耍诈,他们看到城外有数万朝廷兵马,攻城之势又很猛,不想与大同军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就爆发了火拼,直接将繁峙献给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无功了。

第047章 整编

“可是李观察使?”繁峙县城内,邵树德刚走进辎重营地,就见到了老熟人。

“哎呀,邵十将,怎生有空到我这来了?可莫要叫观察使了,李某戴罪之身,幸得大帅信任,而今忝为河东供需副使,操办军需以自赎。”李劭也非常高兴,连忙迎了出来。

“那我可找着正主了。”邵树德笑道:“此番前来,却为讨一些伤药,若能再得些医官郎中,就感激不尽了。”

“这有何难!”李劭直接喊来了两个手下,吩咐道:“你等听邵十将吩咐,但有所要,无有不许。唉,当初若不是邵十将,本使几乎丧命矣。”

邵树德自遣陈诚、李延龄二人去与人对接,自己则拉着李劭叙旧。

“自岚州一别,一直不知使君身在何处,不然早登门拜访了。”邵树德说道。李劭在岚州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回到晋阳后居然无事,不过就卸任观察使罢了,转身还能当个供需副使,这门路确实了得,值得结交一番。

“以后自当多多往来。”李劭哈哈一笑,道:“昨日程怀信冲阵,李某在河对岸真是捏着一把汗啊。幸得铁林都将士用命,阵斩贼将,叛军士气受挫,李帅方才转危为安。只是,李某有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者所教,邵某敢不听闻?”

“将军勇则勇矣,却恶了河东诸将,今后怕是不好立足。”

“我受李帅大恩,不得已而为之。”邵树德苦笑。

“我知将军之苦衷。这事,唉,难了。”李劭也叹了口气,难得在河东遇到个看得过眼的武夫,却指不定哪天身首异处,河东军士的桀骜,他可是真领教过的。

“大不了去外镇经营,使君何须嗟叹。河东名镇,邵某是无福消受啦。至于李帅,他自有计较,我也不好多言。”邵树德说道:“窦瀚、曹翔、崔季康,哪个不想在河东做一番事业?李帅也不过是想再努力一次罢了,且先看看吧。我受李帅大恩,定护得他周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知恩图报,如今这类人却是不多了。”李劭也有些感慨,随后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河东这些草包将门,我看也成不了大事。李帅带兵北狩,破大同军,克繁峙县,今日还斩了苏弘珍震慑诸将,我看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将军要留意小人报复。”

“谢李使君提醒。”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谢道。

押运着大量医用物资离开辎重营后,邵树德直趋河阳镇兵驻地。这里已经被铁林都士卒接管,见到邵树德时都恭敬行礼。

“将军来了!”卢怀忠眼尖,看到大车小车过来后,立刻指挥军士们清空一块地方。

“李延龄。”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刚刚升了副将的李延龄喜滋滋地从车队里蹿出,应道。

“点计下攻城时受伤的弟兄,让医官们去医治。汤药若不够,本将再去讨要,定不能让将士们苦捱。”邵树德吩咐道。

“末将遵命。”很快,李延龄便指挥着手下忙活去了。

消息传开,河阳军士一阵骚动。以前汤药都是先紧着河东军自己用,这邵十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敞开了给他们这些客军治伤。回头看看那些原本在地上或哀叫,或闭目等死的袍泽,河阳军士们顿时觉得这个新军头似乎也不错,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十将。

“河阳三城,肇始于马太尉,素称邦屏,向为干城。朝廷有事,无不倚仗三城之劲卒,邵某亦久仰之。”看着立在场中的数百名河阳军士,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征讨李逆父子,河阳镇兵亦出了大力,李帅嘱我,不可亏待诸军士。”

“你这十将恁地聒噪。前番两次大战,俺们的赏赐还没发下,何不去讨要来?”

“李大帅我看也长不了,不定哪天就让河东武夫给做了。”

“诸位兄弟慎言哪,这位邵十将一看就是那李侃的亲信,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整天拿俺们当替死鬼,还不发赏钱。苏弘珍那厮被斩,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十将小心点,哪天也被人杀了,可别连累俺缟素加身,恁地晦气!”

“这么年轻!岂不是俺也可以当十将?”

邵树德的话才刚告一段落,河阳军士就三言两语说起了风凉话,看样子并不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军头放在眼里。

“他奶奶的,欠打了是不是?”卢怀忠见状怒了,上前叱骂道。

“老卢!”邵树德喝了一声,随后看着众人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邵某掌军以来,自问没贪墨过军饷,没私扣过赏赐,士卒但有所需,只要合理的,皆竭尽全力满足。初次见面,诸位可能还不相信,不过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就知道我的为人了。本将敢为诸位争取财货、地位,诸军敢不战场用命?”

“徐浩,你过来!”邵树德又喊道。

“末将在!”徐浩大声应是,快速跑了过来。

“此人乃朔州降兵,被本将收入帐下。昨日大战,他阵斩程怀信,大帅有令,赏钱二十缗,赐绢百匹。邵某感其武勇,特擢为亲军副将,以表其功。诸位,徐副将一朔州降兵都能如此,尔等就甘于人下吗?在本将手里,只要有功,断没有不赏之理。”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若有,且来告诉本将,查实之后,立斩此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河阳诸军一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你这官说话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知道做起来如何。俺当了十年兵了,这个将军、那个大帅,见得多了,都是空口白话。且先看着吧,若不成,俺自去也。”

有人带头说话,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体意思都差不多,他们被太多说话不算数的将官坑了,先看看这位面嫩的邵十将怎么做的再说。

邵树德见状松了一口气。这个年岁当军头实在太难,你强行弹压士卒吧,他们会兵变。即便不兵变,没了士气,也就打不了硬仗,最后落得个苏弘珍的下场,有意思吗?

换位思考,当兵的是在拿命为你拼,对他们好点不是应该的吗?有功必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因素,为士卒们尽可能争取最好的待遇,做不到这一点,万事休矣。

从河阳镇兵营地返回后,邵树德找来了自己的核心部属。自己当了十将,且还有几个副将名额,这会就要落实下来。

李延龄一直忙于庶务,劳苦功高,邵树德早就许诺他一个辎重营副将之位。这次与大同骑兵死战,铁林都折损了一些将士,邵树德打算从河阳军里择一些精壮充实进来,把战兵扩充到两千人以上,编为四个营,一营五百兵。

脑海里遍数了下自己的手下,邵树德也不由地有些挠头。大伙的出身都太低了,当个火长、队正啥的还算合格,但如果掌管一营数百人,说实话就有些勉强了。这还是一年来他不断拉着众人研讨兵事,让大家都有所提高的结果呢,不然估计已经无人可用了。

卢怀忠在武昌军服役多年,历任火长、队正、副将,本身勇武过人,他掌管一营,倒也还凑合,前营便归他统带了。关开闰最近频频向自己示好,私下里还表过一次忠心,本身是神策军子弟出身,家学肯定是有的。邵树德想了想,先把后营交给他管着,若是有问题,以后再换人。

左营交给任遇吉。其实这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任命,任精于算计,擅做隐私勾当,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但统兵能力一般,按理来说是不太有资格统带一营的。但他是老人了,资历很深,邵树德也很信任他,先让他当个副将吧,大不了左营这边自己多过问过问,查漏补缺。

右营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邵树德交给了钱守素,貌似他本人也有些意外。钱这个人,也是元从了,西城时代便是火长,邵树德早看出他有大志向,隐隐不甘于困顿西城那个小池子。他一直怀疑钱守素祖上是某个落魄将门,但一直没找到证据,不过他脑瓜子是不错,研讨军事时经常一语中的,让人刮目相看。

且先把这一营交给他吧。人才匮乏,有时候不能由着自己好恶来做事。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即把李一仙、邵得胜、杨亮、陆铭等自己信得过的西城旧人塞到他手底当队正,多少是一种制衡。

河阳军原本有一位军使、三位十将、若干副将。战了一年,死了一位军使和两位十将,苏弘珍接手后,几乎把所有位置都安插上了自己人。现在铁林都接管河阳军,又把苏弘珍的人都给赶走了,这会河阳军无将,正好利于自己吞并,也算苏弘珍做了那么一点“贡献”吧。

而一口气提拔了六位副将,邵树德也有些忐忑。不过李大帅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是他拿自己当刀子,不给点好处能行?趁着他还在位,先把自己的本钱给整充足了才是正理。整编后的铁林都将有两千余战兵,几乎与天德军出兵时相差无几了。每每想到此处,邵树德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两千战兵,自己带得稳吗?

第048章 报冤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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