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107节

“我爱她,臣服她。”

辛鞍手握成拳磕磕额头,再次翻过来仰躺着,叹了声气:“……哎,行吧。”

把辛鞍送回去睡下后,狼奴回到正厅,和楚言枝一起坐上车辇回去了。

夜里他蹲跪在她床头,将她吻了一遍又一遍。

长久未见的思念让他压不住欲,却又不得不压下。楚言枝难得准允他可以跪倚在床头抱着她,他反而不愿意上来了:“奴是殿下的玩具,殿下随便玩奴,只要舒服了就好,不要纠结别的。”

楚言枝抚着他的眉眼,望着他笑:“你好乖。”

狼奴仰望着她,轻轻地将唇印上她的脸,再度用晶亮晶亮的眼睛望她:“奴永远是殿下的乖奴。”

夏尽秋来,八月礼部终于敲定了三殿下楚姝的三位驸马候选人,将名单画册供到了成安帝面前。成安帝让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各去查探了一遍,择出了一位家世、相貌、品行皆为最上品的驸马,婚期定在了明年四月末的一个良辰吉日。

此事成安帝并未告知楚姝,但楚姝从旁人嘴里得知时,也没多大反应,据闻她不久后将嵇岚召去了公主府一趟。成安帝早已下令断了他们二人间的往来,嵇岚大可以以此为由拒绝,可那日他还是去了,将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安国公江霖六月时重返朝堂,成安帝为犒劳他多年守边辛苦,赐了宅邸美女,加封多衔。江霖婉拒了宅邸美人,照旧在与辛家临近的江家旧府居住,引起了成安帝的不满,但这几个月下来,他并未有何异常举动,成安帝除了命钱锦时时监看外,也不能做什么。

相比江霖,江炽一开始的动作要大许多,但自从江霖也回来了后,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京城内外遛鸟跑马,似乎是受了江霖斥责的缘故。

九月九日重阳,恰是江霖生母殷夫人的忌辰,江霖请了青天观的道士为其迁至祖坟安葬。江家本就人丁稀少,二十四年前江氏一族举家离京,他不在,殷夫人的后事是由辛恩等人帮忙料理的,为着宗族规矩,只能为她另择一处风水宝地埋葬。之后多年,也不敢明着祭扫。

除了为其母迁坟安葬之外,江霖还亲自捧来了一副小小的棺材,将之葬在了殷氏墓旁。江夫人泣不成声,江炽目光幽深地看着那块雕刻着“江霖之子江灼”几字的石碑被立在坟前,轻轻扶住了江夫人。

棺内只一块刻了“灼”字的镶玉金锁、一块婴孩儿襁褓的棉布以及一点断肢残骸。玉已碎裂,襁褓犹带浊血,残尸只剩那几截小小的臂骨、手骨和腿骨。

江霖深眉紧皱,眼眶含泪,最终只仰面深深吸气,一言不发。

那两年烽火连天,他先是痛失生母,又痛失亲子,可往事如烟,战事已平,内心多少愁苦,都只能随烟而去了。

“江元帅……”

一道微颤的沙哑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移目望去,一身白麻孝衣的余采晟步履蹒跚地走至他们面前,“噗通”跪下,还未出言,已哽咽落泪。

江霖闭了闭眼,那边江炽已经将江夫人扶去旁边的长亭休息了。

“辛恩让你来的?”

余采晟缓缓摇头:“我自己深感罪孽深重,想来老夫人和小世子坟前忏悔。”

“当年的事不能怪你……听辛恩说,这些年只有你会来我母亲坟上祭拜她,每年清明、重阳,你都要跪上整整一天一夜。”

余采晟朝殷氏的墓碑“砰砰砰”磕了几个头,直到灰尘扑了满脸,破头流血,他才堪堪停下,压抑着道:“是我没,没能保护好小世子。”

夹带灰烟的风簌簌吹来,纸钱纷飞,白幡浮动,满目秋日凄凉。

灰烟拂面,余采晟凝视着一大一小两座坟碑上的字,思绪却回到了十七年前的北疆战场上。

鞑靼夜间偷袭南下,眼看兵临城下,城门即将被破,而援军迟迟未到,江霖命当时还任江家军副将的他领兵护送城中老弱妇孺的百姓们撤离战场,先去临近镇子躲避战火,其中包括了还在襁褓之中的江家幼子江灼。

小世子是江家那代唯一的血脉,江霖对他的未来寄予了无限的期望。他出生时,一向军纪严明的江家军痛饮了三天三夜,自从被逐至北地之后笑容少见的江霖更是逢人便要抱着他给人看,让人看他长得是像他,还是像他夫人。

大家都知道江元帅想听小世子长得像他,可窝在襁褓中的小世子生的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睫毛长得能当刷子使,眉毛还没长齐就黑得像化了黛,长得更像他母亲江夫人,大家根本没办法睁眼说瞎话。

人人都说,小世子不笑的时候像他,笑的时候像江夫人。小世子爱笑,谁抱他都笑,伸着小胳膊去摸抱着他的人的脸,要是摸到糙脸,眉毛就要皱起来,摸到光滑的,就拿自己的脸去贴。

余采晟年轻的时候长了张清俊的脸,小世子最爱贴他。婴孩儿的脸又软又滑,他的眼睫毛一眨就直往他鼻梁上扫,扫得人痒,又扫得人喜欢。余采晟那时天天都想赶紧也在北地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随媳妇儿的漂亮孩子,天天抱着疼,别每天没抱一会儿就被江元帅抢了去,非要小世子贴他那张糙脸。

大家都盼着小世子长大,盼着能听到他学会说话、看到他学会走路,将来长大了学武功、学骑马,跟着江家军,跟着他父亲成为这世上最骄傲的小将军、小元帅,能保家卫国,扩疆拓土。

可余采晟把他弄丢了。

就在那个处处厮杀,淋着大雪的黑夜。

余采晟把小世子护在胸膛里,骑着马连夜带领众人根据江元帅划定的路线往南下的山道而去。雪大路滑,马儿奔袭半夜窝断了前蹄,他从山道上滚了下去。余采晟拼了命蜷缩起身体护住他,被枯枝扎穿了小腿,若非有盔帽所护,那截枯枝就从他太阳穴处贯穿而出了。

他被埋到了雪里,他拼了命地把身上的雪扒下去,几个兵士拼了命地把他往上拉。余采晟摔得眼冒金星,黑漆漆的雪夜里,他颤着手扒开自己的盔甲袍衫往里看,却见小世子抬抬头,眨着润亮的眼睛冲他看,他一笑,小世子也跟着笑,伸胳膊去摸他眉毛上的雪粒子,一嫌冷,又嘤嘤呜呜地把胳膊收回去了。

一路上,他叮嘱小世子别出声,小世子就真没出声,窝在他心口里,动也不多动。山路多颠簸,才几个月大的小世子却能那么乖。

余采晟拔了扎在腿肚子里的枯枝,戴好盔帽翻身上马,继续领人夜间转移。可才又顺着山路行到平地不过半个时辰,眼看再有几十里路就能到庆来镇了,却有乌压压几队鞑靼凶兵截杀。

他们的人里出了叛徒,叛徒向鞑靼透露了江元帅在那夜的几乎所有安排,包括守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的去向。

余采晟那一行只有三百兵士,其中有百来人都是才十几二十岁头回上战场的少年,而对方足有千人,且各个手持弯刀。

哀嚎遍野,血淌雪山,兵士们既要护百姓,又要护他和他怀里的小世子。

余采晟被弯刀劈脸砍来,长□□胸而过,他吐着血,血与呼呼风雪皆糊在眼前。鞑靼手持火炬,拿长枪勾出了他护在心窝的小小襁褓,猛掷于雪地之上,以剑而刺。

一直到最后,余采晟都没听见小世子哭一声。

这孩子太乖了。

太乖了。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江元帅率领将士们反攻,夺回了守城,那夜未被掳走却已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也回来了。余采晟短暂地忘记了那夜发生的事,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连胸口的刺穿伤也都已愈合,唯有脸上那道丑陋可怖的刀伤始终没好。

余采晟以为自己只是随江元帅夜袭鞑靼时受了重伤,竟以为那是功勋,医者要给他缝伤,他那时太想娶个北地的漂亮媳妇儿了,不肯被缝丑了,甚至自己去练针技。等他缝完了,去营帐里找江元帅,想找小世子抱抱,忐忑地想这张长了丑疤的脸他还会不会愿意贴,却看见了那只小小的棺材。

江元帅说,找到他的地方,没能找到小世子,只找到了那只破碎的金锁和凝干了血迹的襁褓。他们沿着痕迹一路找一路找,不知找了多远,才断断续续地从雪里找出一截胳膊、一截小腿。连内脏都找不全了,残肢上有野兽的齿痕。北地的野兽冬天找不到吃的,刨新坟的都有,何况是吃血还没流尽的婴孩。

余采晟不相信,他扒开小棺材去看,是那枚锁,是那块襁褓,胳膊是,腿是,连那会握成拳挥在他脸上为他擦雪的小手也是……

余采晟终于想起那夜,伏跪在地,长久未起。

从那以后,江元帅又变得不爱笑了。江家军伤亡惨重,没了小世子后,士气一片低迷。

江元帅宽慰大家,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没多久,江夫人再度有孕,内妇们看着她尖尖的肚子,都连道恭喜,说这胎一定又是个男娃娃。

江元帅和江夫人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多起来。

孩子出生那天,江家军众人都在紧张着。

余采晟一直躲着没去看,百日那天,江元帅也未多加庆祝,只在营帐内置了席面,把他喊了过去,对他说,看看,小世子回来了。

余采晟去抱孩子,轻轻软软的,弱得像小猫崽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像江夫人,长得像江元帅。笑得时候像,不笑得时候也像。人一抱他就哭,人一碰他就皱眉毛,那眉毛很淡。

余采晟不愿意唤他小世子。

军中人都不愿意。即便江元帅和江夫人刻意想忘去一年前死在雪地里的那个小世子,却没人能真的忘记。

江元帅最终也妥协了,说等孩子长大二十弱冠了,再为他请封世子吧。

余采晟在军中浑浑度日,满身的伤让他也没办法再骑马打仗了。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他随着一些残弱老将们从北地回到了京城。

他本就是被老安国公收留的孤儿,素来无牵无挂,到了京城后,江元帅的旧友老定国侯与辛指挥使收他到北镇抚司的后厨干做饭的活计去了。

余采晟其实根本不会做饭,要么咸了,要么淡了,要么夹着生。他不想再做了,辛指挥使对他说,好好活着,把日子过好,就算为小世子祈福了。

余采晟去过很多道观、寺庙,好多人跟他说,小世子是天上的小神仙下来历劫的,现在回去了,一定能无忧无虑。余采晟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道观和寺庙。

可他连为小世子偷偷立一块牌位都不敢。

小世子那么乖、那么乖,他不让他出声,他到死时也没喊出一声。他却没有护好他,他一生都愧对他。

江霖轻叹一声,把余采晟从地上扶了起来,拍拍他身上落的灰,与他一起看向那两座新坟。

“都过去了。那孩子听话,转世投胎,肯定能投个好人家,不用跟着咱们打打杀杀,一辈子不得安宁。”

“小世子,是小神仙,”余采晟紧咬着牙忍泪,“千万别再犯错,下来受苦了。”

“都过去了。”江霖略微移开视线,让他往不远处的长亭看,江炽正给江夫人喂水喝,“炽儿如今很好,虽然刚出生的时候,敏儿因为身子亏损得厉害,也把他生得弱了,经我这些年亲自教导,瞧瞧,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余采晟看了看,勉强笑笑:“小将军很好,随了元帅。”

江霖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余采晟摇头:“我想守着老夫人和小世子。”

“又不是刚下葬,只是迁坟。小余啊,把从前的事都放下吧,人总归要往前看。”

余采晟久久未语。

江霖见他依然坚持,提步也往那亭子走去了。

余采晟侧身回头看去,忽然喊道:“元帅。”

江霖停下了脚步,长亭内坐着的人也投来了视线。余采晟犹豫片刻,问道:“元帅觉得辛指挥使的爱徒,辛鞘如何?”

江霖没明白为何他突然提起辛鞘,稍想了片刻道:“是个好孩子,筋骨奇绝,天赋极高,就是可惜……可惜没什么志向,将来难成大气。”

他又摇头笑了下:“也不知辛恩怎么把孩子养成了这样,其实依我看,辛鞘反倒不如鞍小子了。”

见余采晟失神地站着,江霖不禁问:“这孩子怎么了?”

余采晟回神,笑得有些苍白:“我想起他小时候了,天赋何止是高,是高得可怕,我也没亲自教他,就朝他展示了一回飞针术,他后来竟然自己学会了。元帅,我当年练的时候,可吃了太多苦头。”

江霖略微点头,却并无与他聊辛鞘天赋如何的兴致。天赋再高,志向低了跟不上去,只把自己囿于窄小宫墙之内,能有什么出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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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们是夫妻了。”

礼部共送来了三套及笄礼服, 分别对应及笄礼宴的三项步骤,楚言枝半月前就都试过了,确认合身无碍便让人收入厢房柜中放置妥当。明天就是及笄礼了, 红裳又带人把礼服都一一摆置到兰心阁内,方便明日更换。

楚言枝喝下半盏鲜牛乳, 正要准备睡下,姚窕从正殿那过来了。

最近两个月为忙她及笄礼的事, 长春宫上上下下一派热闹,各宫都过来走动送礼,成安帝也赏赐了不少东西。钱公公近日格外忙碌,今天却也抽出了时间亲自过来看望, 询问姚窕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许是因为忙碌, 钱公公脸上的笑看起来比以往更和善,临走时却欲言又止地问了旁边的楚言枝是不是不想离开长春宫,所以脸上总不见笑容。

楚言枝喝着泡茶, 笑说自己毕竟长大了,当然不会再一天天傻乐。

钱公公看了她许久, 最后说如果她不想离开长春宫,便再在宫里多住几个月,也没关系的。

楚言枝便没忍住避开娘亲, 探问他自己将来的婚期可以不可以尽量再往后延迟延迟。

钱锦捻了粒桌上糖盒内的松子糖入口,品了半晌才看着她道:“早些成亲,对殿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越往后拖, 变数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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