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剖心

穆老板左支右绌、劝了这个劝那个,心说今晚简直是弄巧成拙的最高境界, 早知道是这样, 说什么也不该把沈氏兄弟弄来!他心里多少是有点向着露生——好歹是年轻有钱, 如果一定要在沈月泉和白露生中间选一个人来继续传习所的工作, 穆藕初宁愿那是白露生。

商人有商人的眼光, 知道做一件事情, 最重要的其实是资金和时间, 人力难胜天,苏州艺人虽然年高德劭,但毕竟已经老了;再一者,无论张小福过去怎样为恶,所谓罪不及妻子,更何况他只是个徒孙!过去的事他知道什么?无非是沈氏兄弟一口气转不过来罢了。

他心里盼着求岳赶紧过来, 帮忙劝劝, 谁知这个莽张飞半天不见人也就算了, 进来二话没有, 抬手就是先打人!

穆藕初知道金求岳是有点病的, 但没想到他脑子这么不好使啊!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凑热闹,过了晚膳时间, 隔壁韬光寺、下头灵隐寺、远处永福寺, 齐刷刷地和尚尼姑都念经, 敲钟敲木鱼,妈咪妈咪哄,跟他妈伴奏似的, 韬庵这里就比一百个和尚还热闹,穆老板脑子里乱哄哄的,崩溃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反正|念经的已经有了,就差一个原地去世了。

汤飞黄比他更受惊吓,因为金少爷他过去是见过的,闺秀一样手不抬嘴不张的人,加上听说又病了,都笑他傻,心里早就有欺负的念头,所以前面他蹬鼻子上脸,一见面就谄媚逢迎,就是要金少爷抹不下这个面子,不好为一个戏子跟自己翻脸,也是仗着他一向温柔沉默,王善保家欺迎春的意思——谁知道迎春没有,探春的巴掌就有,一脚过来,人都傻了!

沈月泉气得伸手就拦:“金会长斯文人,这是干什么?”求岳怒极反笑:“不好意思,文化低,斯文怎么写,暂时没学会。”一面提着汤胖子就往旁边拖。他人高马大,提这胖子好像豹子玩球,手揪着脑袋,皮鞋踹在肥肉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叽”一声。

汤胖子头晕目眩,被踩在地上乱扭:“说不过就动手?”

求岳掸掸皮鞋道:“老子还没动手呢,叫屁。”一面拽了他的脑袋问:“狗胖子,你别的屁事没有,专业调查人家祖宗十八代?黑人都黑到祖师爷头上了,这么喜欢造谣是吃屎长的?露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跟他过不去?!”

沈月泉拉着他怒道:“张小福的事情怎是造谣?这是白露生自己说出来的!”

求岳瞪着沈月泉:“所以你就跟着这个狗胖子一起造谣?你们小圈子抱团,我们惹不起,请他来的是穆先生,你不痛快跟你老板闹,几个老的欺负小的算什么意思?!”

露生又慌又怕,忍着泪拉他:“别闹了,你给大家留个面子!”

“从刚才到现在,给大家留的面子还少吗?!谁给你留面子了?”这档口金总是连穆藕初的面子也不想给了,回头吼道:“他!叫来就来,大热天的从南京跑到杭州,带三四个大箱子,就等着给你们表演!来了又是挤兑又是喷,他回一句嘴了吗?他不是新人小透明好不好?梅兰芳也没给过他这种脸色,你们凭什么?还是说新人小透明你们就这样欺负?圈子不大妖风不小,搞个合作还排查祖宗十八代,自己给自己定的骚规矩挺多,怪不得昆曲一天到晚出不了逼光抠脚!”

众人全给他骂愣了,听他说“出逼”、“抠脚”,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反正明白这都不是好话,连徐凌云脸上也架不住,露生听他连沈月泉都骂进去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连哭带跪:“我求求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真碰死了!”

求岳怒道:“老子说错了吗?!”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露生哭着道:“没有师门哪来的后人,有规矩强如没规矩,我野路子出来的,原本就不敢自尊师长,今天是算清了自己几斤几两,何必弄这样难看!你别说了,咱们回去了!”

金求岳是从来没这么气过黛玉兽软弱,人家都他妈骑在头上拉屎了,你就哭着回去了?!心里真他妈气炸了,应下传习所这个邀约,无非看穆藕初的面子,也是给黛玉兽开阔一下视野,你好我好的事情,倒把黛玉兽弄得哭唧唧的,跑来杭州是找气受了!想拉着他就走,再一想偏不能如了这帮混蛋的心意,把黛玉兽拽起来吼道:“你怎么野路子了?你做老师有什么不可以?”

汤胖子一直给他踩在脚底下,全然变成个脚垫子,闻言嗷嗷叫道:“他也配?!他什么货色!”

“他什么货色?他五岁就学戏,十四岁就走红!”金总心说这胖子今天是真想死了,黑人还没黑过瘾?“昆曲本子他哪个不熟?唱得不好还是跳得不好?沈先生说他、徐先生说他,这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事情,你个野猪精也说配不配?”

汤飞黄就等他这句话,抠着地嚎道:“他德行就不配,要不要咱们说出来,说说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露生脸色惨白,跪下抱着求岳的脚道:“别说了!咱们别说了!这个事情我本来就不配!不做了!”

汤飞黄就是要看他这个惨样,也不怕疼了,声嘶力竭地喊:“他婊|子出来的!五岁出来是学戏?五岁出来是做兔子!真以为他唱得好呢,都是嫖他的!”

四下里忽然全安静了,竹叶掉在地上也听见的,轻轻的“扑棱”一声,清白碎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声响。

——要说汤飞黄这个人,真爱昆曲,也是有一点儿的。自从一年前在南京被震吓一通,灰溜溜跑到天津去了,到嘴的天鹅肉没吃上,心里对白老板是又气又恨。但要说他今天是挟私报复,那倒还真没有。

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白露生不配。

穆藕初结识他,不光是因为他和俞振飞相熟,更大的原因是他十年前就常在苏州这里捧戏、捧班子。在汤胖子看来,昆曲这东西十分高雅,皇帝钦定的雅部。雅部之所以是雅部,就是因为有风骨,秦淮河的兔子怎配混在苏州的传艺大班里?

他听白露生唱戏,也有好些年了,白露生什么底细他不知道?上下三代都掏摸清了!就是因为知道他是张小福的徒孙,所以心里更加看不起,听说张老娘不敢去苏州,只敢在南京混,心里全是嘲笑。

求岳后来评点他的行径,给了四个字:“私生黑饭”。

他看露生唱戏,差不多就是有钱的屌丝看女主播唱歌,心里只有油腻,没多少尊重。他尊重的是苏州这些真正的曲艺世家,代代相传的,自觉这样是很有格调、很泾渭分明。因此听说穆藕初要请白露生来,倒也不论过去自己怎么腆着脸求欢,先把自己知道的张小福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他算定了露生不敢跟他少爷告状,就算告出来又怎样?

反正白露生想做昆曲师傅,那是万万不可以——太脏了!太脏了!

因此求岳把他痛打一顿,汤胖子心里还不觉理亏,自认是为昆曲清高作卫道士,理直气壮地嚎叫:“就问凌云知道不知道,大家给个面子不说罢了!传习所这个事情多么郑重?叫人听说跟个兔子学艺,那不是笑也笑死了!”

露生听他左一个“婊|子”、右一个“兔子”,忽然心里冰凉。

茫茫然看向徐凌云,只见他神情尴尬,局促得说不出话,自己仿佛被寺里的鸣钟大木横撞了一下,一时间嗡嗡嗡全是针扎的声音。

原来他们知道的。

原来大家早就知道了。

原来张小福只是借口,看不起他是因为这件事,那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求岳也知道了。

自己所有的难堪、丑陋、令人厌恶的往事,全被扒开了,放在他眼前了。

这一会儿是连伤心都没了,心如死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活人还是死人,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想爬起来,脚是软的,光听见眼泪扑簌簌地打在衣服上,又听见穆藕初和徐凌云惊慌道:“白老板!醒醒!冷水拿来!”

露生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个什么,呆呆傻傻地笑道:“我没有事。”

一声一声,底下佛寺里敲钟的声音,全是催命的,赶紧了了这一世,下辈子干干净净的!

——活够了。

徐凌云撬他的牙关,给他往嘴里灌凉水,不料这头灌进去,那头血吐出来,忽然见他挣扎起来,神色清明,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汤飞黄问:“所以我这一辈子,又对不起谁了呢?”

汤胖子有点傻了。

露生擦了泪道:“难道沦落风尘,个个都是自己情愿?还是说这辈子我不能洗了这个恶名?”

众人看他姣怯怯的,心里已经不愿难为他,汤飞黄说的事情,大家也都是含糊带过,没想到他自己站出来认了,心中恻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露生惨然笑道:“怎么风尘出身就注定下贱?别说是各位曲艺世家,便是士大夫贵人又如何?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身殉国的是柳如是,媚骨降敌的可是钱尚书!”他定定看着穆藕初:“就不说我究竟唱得怎样,今天各位要跟我摆龙门阵,咱们开个擂台戏,我白露生并不怕!只说我脱行从商,叫各位看不惯,我扶持安龙厂抗击日货,各位有谁做到了?”

“比我强的看不起我,我认了,不如我的,凭什么说我?!要说祖上出身,不见得人人都是皇子皇孙,谁又比谁强!”

没人说话。

他是存了寻死的念头,痛到极处,反而冷静了——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物死尚且鸣不平,自己死也要死得分明!

“说够了吗?这种过时新闻,大家都知道了,你个野猪精哔哔个鸟?”

一片寂静里,金求岳忽然开口了。

“老子养了他多少年,还需要你告诉我?”他踩着汤胖子,转头问徐凌云:“徐大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你知道张老娘是个老鸨,她那种人能算师父吗?”

这话把露生说懵了——金少爷知道这事不假,求岳是从哪里知道的?!

徐凌云真是欲哭无泪,本来是想给白老板打个掩护,谁知道闹成这样,扶着头道:“我也想说的,可这叫白老板怎么做人呢?”

“怎么不能做人了?”求岳冷笑道:“别说他没做过,他就是真卖过又怎么样?五岁的小朋友有什么自主权,都是被逼着出来,为什么要指责受害者?”

露生心中惊涛骇浪,眼泪全下来了。

他还想说什么,求岳摸摸他的头:“别说了,我,话放在这儿,搞荡|妇羞辱的,全他妈是人渣。”一面看着汤胖子道:“今天我也不谈传习所的事情了,就先教你做个人,要去报警的赶紧去,我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说着,他提起汤胖子,没头没脑就往水池里捶,旁边人一时惊醒过来,慌忙拉他——哪里拉得住?但听得后面高声叫道:“金兄弟!金兄弟!饶他一命!我找到了!”

大家听这声音熟悉,都惊愕回头,从后面赶来一人,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长身玉立,面目英朗,夜色中难掩他柳叶宽眉下一双流波俊眼,好俊俏人物!穆藕初和徐凌云都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此人正是俞粟庐之子,俞振飞。

俞振飞将一个箱子丢在地上,笑道:“行了,要说德行配不配,汤老板你是先不配了,我看你衣服也弄脏了,咱们换一套如何?”

汤胖子万没想到这俞公子会从北京回来,一见他手里的箱子,脸上一黄,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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