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南京落地的这一日,金忠明仍在栖霞寺念经, 家里一个消息不知。
和孩子们读了大学的空巢家长一样, 老太爷先是坐卧不安、后是想东想西, 慢慢地不安心也得安心。在寺里半天是念经、半天拿来唠嗑, 正和寂然法师并另一名住持说话——孩子去美国的事情是不敢讲的, 只能说外地谈生意去了, 那住持因说:“金少爷最是能干的, 自小不要太爷操一个心,您这个高寿,在家受用就对了,阿弥陀佛,儿孙都有儿孙的福。”
寂然陪同着笑,捻着佛珠, 也不说话。
金忠明怏怏道:“不放心!安儿也罢了, 那个小白露生娇滴滴的, 动辄肯生病——若在外头病了, 还要累安儿费心照料他。”
两个大和尚都笑:“这又说哪里的话来?又不是逃难去的, 病了也有人伺候的。”
三人一齐出了禅房,向寺院高处的山亭里去, 已有小沙弥备了泥炉茶具, 生火烹茶。这个住持极圆滑的人, 最善逢迎,金忠明在这里吃斋几日,给他哄得全寺菩萨都捐了金身, 看金老太爷仍是锁着眉头,心说阿弥陀佛,这还有善缘可以结呢!一面推了蒲团与金忠明坐,一面道:“莫怪贫僧唐突,按理说金少爷出去谈生意,这也是持家孝敬,份内应当的事情,不知太爷何故这样烦心。念了这些日子的经,仿佛不见开解的,或还有什么烦难,与贫僧说一说,也好开解忧愁。”
老太爷守口如瓶地摇头:“你出家人,不好给这些俗事污耳朵。”
住持念佛道:“却是有这个道理,所以我这里还有个秘法,百试百灵。”
金忠明笑道:“你又哄我捐香火,是不是?我给拙荆供的香火还不够?他两个小辈还要香火,不怕折福呢。”
“阿弥陀佛!不是一样的。”住持将手一指后面山坡,“太爷看那边后山,供奉的是毗卢遮那、大日如来,六朝以来属我栖霞寺供奉最尊,能保一切众生解脱苦难,且最有光明智慧,能成就世间大业。若能在佛祖脚下设一个灯池,万盏海灯供奉,无论什么艰难事业,都能自在化解的。”
他那里是逮着经书信口胡说,偏偏“艰难事业”、“世间大业”几个字,都碰在金忠明心上,不觉出神道:“以前没听大师提起。”
“寻常香客,哪轻易说来?须要有大愿心才做这功德呢。”住持见他动心,连忙又道:“我给太爷说一个现有的功德:唐代鉴真祖师,东渡弘法,五渡都不得成行。闻听栖霞寺法像尊严,他就来拜谒发愿,在佛像前做了三日法事,供了一万盏海灯,请求大日如来护佑。”
“……然后成了?”
“然后一路波平浪静,顺利无阻,抵达东瀛!这还不是灵感么?”住持一面看他脸色,一面给自己圆:“阿弥陀佛……也得是救苦救难的大愿才有这个决心,太爷若是肯做,这法愿不知几千几万人都受福泽!”
寂然快听不下去了。
金忠明却听呆了——这真是瞎猫碰在死耗子上,又是“东渡”、又是“救苦救难”,给说得心思大动,沉吟了一阵,问住持:“这要多少香油?”
住持慈悲表情:“阿弥陀佛!一个月一万是要有的。”
金忠明沉吟不语,心中琢磨,看看寂然:“大师可听过这故事?”
寂然甚觉尴尬,缓缓地说:“功德也不可修得太急,祸福都有因果的。”
住持心说一万块的香油钱呢!你别掉链子——斜着眼给他使眼色。
寂然只念佛,说:“都看施主的心意罢了。”
金忠明又喝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那就捐一堂来,住持叫监院的师父去找松义,快快地办来——只要能护佑我这心愿,别说一堂海灯,回头来我还愿,捐一个罗汉堂给你!”
住持闻言大喜,面上不露出来,一面沏茶一面道:“阿弥陀佛!好大善缘!”立刻就叫沙弥寻监院和尚来——生怕过一会儿金老太爷回过味儿来,想明白自己跟鉴真差十万八千里,这功德做了只怕也白搭,再说你一个生意人哪来的救苦救难——只催沙弥快去请人。那小沙弥一溜烟儿去了,过一会儿,自己又蹬蹬蹬地返回山亭,不见监院跟着来。
住持不悦道:“阿弥陀佛,怎么又回来了?”
小沙弥脆声道:“金老施主,你家来人了!”话音未落,齐松义从山道随上来,一脸喜色,仰面向金忠明道:“太爷快回去吧,少爷到家了。”
——这可真是惊喜意外!
金忠明慌得从蒲团上坐起来,茶也跌了、点心也打了,住持和法师都笑得扶着:“老太爷慢着些!”住持错愕之余还没忘了回收flag:“阿弥陀佛,灵验不灵验?”
“灵验!灵验!海灯也捐!罗汉堂也捐!”金忠明一面叫齐松义搀着,一面寻拐杖,自己在亭子里乱转:“我、我去磕个头再走?”
“诚心不在这个上头,老施主快去吧——明日我叫师弟去贵处募化,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金忠明连拜几拜,又向山头大殿拜:“改日我带孩子来还愿,佛祖保佑!”说着,脚下健步如飞,拐杖跟不上脚的,拖着齐松义飞也似地下山去了。
住持自己也觉惊奇,朝空中佛号几声,喜滋滋问寂然:“你说这金老太爷许的什么愿心,菩萨这么看顾的,从没见过这样奇闻,说发愿,立刻就保佑了!”
寂然哪有话讲?和小沙弥默默地收拾茶具而已。
住持见他不理,心说这没见识的,要不是老太爷赏识你,谁带你来,陪两个月还没我陪几天挣的香油多,又觉自己刚才讨钱讨得急,有点被看笑话,袖着手讪讪道:“师弟把钱财看得太重了,失了清净本心。这一点钱对金家算什么呢,你没听人家说,国库都有他家一半!”
寂然也不生气,光是笑,住持问:“又笑什么?”
寂然道:“我笑众生欲念真有趣,红颜枯骨,黄金尘土,大欲大念里头有佛心。”
他拾掇了茶盘,看见斜照余晖里,一片滚滚红尘。
金忠明在这红尘里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慌慌张张,怪齐管家不寻好轿夫、怪老陈开车太慢、又怪路上人多——七十岁的老爷子脚下生风、嘴上开炮,含恨带怨地哔哔了一路,不像回家,倒像苏三进京。好容易进了门,听见露生从里头迎出来,轻柔温软地一声:“太爷——”
其实求岳都不在,就这么一声,把金忠明的泪叫下来了。
家里是有人盼着你的呀。
一老一少,都觉心酸,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坐下,金忠明方想起来问:“安儿呢?”
“刚回来换了个衣服,跟着戴处长的车子去财政部了,说是去见见孔部长。”
金忠明点点头:“这才像个大人的样子,我吩咐过厨房了,等他晚上回来,给你们治一桌好菜,算是接风。”忽然瞅见露生的颈子上包了个纱布,拉过来细看:“这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路上磕着了一下。”露生笑着掩过去,取了个丝绒盒子,奉与金忠明:“英国买的水晶眼镜,太爷看看,说和英国女王是一样的款式呢。”
老太爷心中美滋滋,嘴上说:“妇人戴的,我老头子怎么戴?”手上立刻拆开,叫丫鬟拿了镜子来照着戴上,看了一回:“是清楚些,金脚也舒服,难为你孝心。”
露生笑道:“女王是女王,又不是寻常妇人,到底是九五之尊——哪是我孝敬的?是哥哥记挂太爷,回来谁的礼都没带,连冯六爷都没有,给您的独一份儿呢。”
金忠明头也不抬:“那你的呢?”
露生心说原本买了,可惜行李都丢在伦敦了,抿嘴儿一笑:“我什么身份,哪配和哥哥一同孝敬?”
金忠明眯眼,从镜子里盯露生:“你个小狐狸精,过去最会献好儿,我不让你进门的时候,你就知道弄个湖笔端砚来送礼,今日从国外回来,反而没有东西——你打量我老糊涂吗?必定是行李丢了!”
露生没词儿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太爷。”
“笑,还笑!看看你脖子弄的还成个人样?护着我不叫我看……”金忠明瞪眼:“说!给我仔仔细细说清楚,出事还瞒着大人,我看你们是挨打挨得轻!”
露生见搪塞不过,又见金忠明发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把伦敦遇刺、戴笠相救,一五一十都说了,把老太爷听得胆战心惊,不住口地问:“那查出来是谁没有?”
露生摇摇头:“我们在外头这么惹事,是谁都不奇怪。太爷别担心了,回到家来,就都是自己人了。”
金忠明叹道:“话是这样说,叫大人怎么能不心疼?天天念经,就是怕你们有个磕着碰着!”拿了露生的手细看,又难受:“大夏天的,仔细留个疤。”
露生原本想说“不碍事”,头一回叫金忠明这么关照,心里忽然有些爱娇,伏在太爷膝上道:“太爷过去打我,可比这个狠。”
金忠明老脸一红:“打你是气你不听话,你在这儿跟我计较呢?”
露生伏着吃吃笑道:“我是教太爷别多心,那样都留不得疤,如今也没什么。”
“那怎能一样呀?大人打你那是天公地义,不听话,都得打,就是安儿我也不是没打过他。”金忠明摩着露生的头发:“只是为国为家,那又另当别论——有这一遭儿也就够了,下回可别这么出头了!”
露生都点头应了,金忠明又道:“就不要回榕庄街那里了,那边人不会伺候,房屋也不宽敞。”叫了齐松义来:“着人收拾两间屋子,让孩子好生养伤,跟厨房说晚上不用油腻的,另做滋补的东西上来。”
齐松义轻轻瞥了露生一眼。
露生就有些不好意思,暗暗地还有点扬眉吐气,这次可不低眉顺眼,傲娇地也回瞥一眼。等齐松义走了,忽然想起一事,取美人拳给金忠明捶肩:“还有个事情要问太爷,太爷在南京这几个月,商会的人可来打听过消息,江浙这边行情怎样?”
金忠明捏着眼镜:“安儿让你问的?”
露生脸就红了:“他没功夫问这个,我逾越问一句罢了。”
“有这个理事的才干,是个优点,比弄那些不着调的东西要强。你能帮衬他,也是好的。”金忠明笑笑:“刚走的时候,荣老爷和冯六爷都来过,问了问。”
“太爷怎么说?”
“我哪能说你们去美国了,只说你要筹备演出,安儿陪你去采办东西了。”
这话答得很妙,如果说是别的事,冯耿光他们未必就会意,法币紧要关头,说个闲事,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必有大事要办,只是不便说罢了。露生心中暗赞太爷这岁数果然不白来,只是拿自己做幌子,未免又有些难为情,想起求岳还真带着自己瞎玩了几天,不免把脸又红了。
金忠明看他两颊生春,着实好看,只是有点儿腻歪,老浑劲又上来了:“男人家不要娇滴滴的……坐好了!”
露生赶紧坐好了。
“虽是如此,等事情明了,你和安儿还是要去一趟上海,给六爷他们说明白了。按理说你身份不该去,难得六爷看重你。”金忠明把眼镜收回盒子里,“这半年来银根吃紧,钱都扣在中央银行,工商都艰难,隐隐地也争执了几次,要不是这几位贤兄弟撑着,孔祥熙哪能稳住局面。”
话说得很容易,但露生知道,这半年来是有多难捱。眼看国内银根越来越紧,央行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说法,法币陷入停滞的状态——要进,外汇不足,退又无路可退,筹集的银洋积压在央行里,四面怨声载道。
央行只能说“再等等、再等等”,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浙商团是真的够义气,会长失踪半年,大叔大爷们硬是咬着牙一句话没有。
等晚里求岳到家,金忠明也说这事,回到房里,露生叹了一句:“也只有你,换了旁人,只怕早闹起来了。”
金总洗脚:“我这么厉害吗?”
也可能是他们眼瞎啊。
露生就不乐意了:“你可别小瞧荣老爷和六爷,那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他们难道是随随便便就信人?自然是因为你一片热忱,又有才干,英雄豪杰不过如此,众人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金总舔着嘴笑。
“笑什么?”
“我发现你吹我牛逼的样子,特别迷人。”
露生打他一下:“贼耳朵,只配挨骂。今日见孔部长,是怎么样?”
“你亲我一下我就说——哎!别揪耳朵!掉了!”
露生笑道:“再吊胃口?”
“不是吊你胃口。”求岳由他揪着:“去,把你那笔墨纸砚铺开,帮我写封信,我说你写。”
必须要说,见到孔部长的时候,金总蛮吃惊的。
下午孔部长没去机场接驾,金总就想打个突然袭击,看看孔胖子有没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跟着戴笠的车去了中山东路的铁汤池,孔公馆仆人说,老爷半个月都没回家,再问是不是在上海,仆人道:“没有去的,吃住都在办公室。”
金总一脸震惊地溜去财政部,财政部熙熙攘攘,楼下都是排队签字办事的人,孔祥熙在楼上折腾文件。四月底的南京气温大|跃|进,办公室里风扇都扭开了,孔部长把外套脱了,衬衫也解开,肥胖的脸上全是油汗,滴着汗、埋着头,口里抱怨秘书:“不是都说过了么?你先让银行把花押弄好,然后财政部这边给文签——哎,只知道化妆、喝咖啡,办事一点不稳重,你不要办了,你给寿民打电话,我自己来跟他说!”
楼下又有人喊:“孔部长,陈司长电话!”
孔祥熙头也不抬:“电话接来办公室!”
楼下嗷嗷叫:“您电话挂着呢!”
孔部长揩汗,抓毛巾、毛巾不知去向:“马上,马上!”一面叫女秘书:“重新弄好,叫寿民晚上来南京,我就在办公室等他。”
说完,他抬头来找毛巾,一抬头正看见求岳站在门口。孔祥熙惊喜得连笔也丢了:“明——卿!我可担心死你了!”
求岳在门口笑,被他汗烘烘的胖胳膊抱了个满怀。
两人分宾主坐了,秘书端了冰橘子水来。孔祥熙把衣服重新穿上,弯腰洗脸,在脸盆里道:“我听说你在伦敦出岔子,几个晚上没睡好,听雨农说你平安返来,这才能安下心来做事。不是我不去接你,实在是央行这几天太忙了——白老板呢?”
“他在家,陪我爷爷说话。”
“应该的、应该的,我意思也是你们在家养养伤,预备明天会了公权,一起去看你呢。”孔部长是几天没洗头了,头上没几根的头发油得就要变成钢丝,摸索了香皂,索性连头一起洗,“明卿,你不怪我吧?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时刻有记者盯着,突然地一起去机场,免不了又要捕风捉影。”
“我比较喜欢你这老实干活儿的样子。”
孔祥熙在脸盆里笑。
“搞快点,给我听听喜报。”
“哦,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说正事的,原来是来邀功的。”
“我八千万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吧?”金总喝橘子水,“互相表扬一下,缓解我遇刺的受伤心灵。”
孔祥熙从瓷盆里抬起脸,孔部长吟诗:“乌云压城,薄田偏是旱接涝;柳暗花明,霹雳雷霆化甘霖。”
金总给他逗乐了。
就在他们离开美国的这十几天里,太平洋两岸都是喧哗不休。某种程度上说是非常喜剧的场面——金总在美国的两线砸盘,可以说是比想象当中还要成功,仅四月上半月,流失的白银就比一月降低了70%!
什么,你问还有人走私吗?
那肯定是有的,毕竟要恰饭嘛。
只不过中国假货这个名头的震慑力实在太大,导致各个走私通路上出现了非常喜感的局面——以前是象征性地验一下就完,现在不行了啊!现在得一块一块查,查完了还得锯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心的,真的痛苦。你说你这边查吧,各种金属声嘎吱嘎吱,还带火星,本来是偷偷摸摸的事情,这他妈可好了,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海关:hello?Are you OK?
走私商:I`m fine thank you……
不行了,这生意做不下去了,银子哪里没有啊?墨西哥有,长崎也有,再不济苏联也有啊。全世界就特么中国人心最脏,不跟你玩儿了还不行吗?
杜老板:嘿兄弟别急啊,假银锭没有了,我们还有假银洋呢!
走私商:I`m fine fuck you.
这是多么尴尬的局面,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美国政府头一次在贸易战上感觉如此骑虎难下。
——提高关税吗?
不好意思我们生产力还没到出口美国那一步。
——联合制裁吗?
走私白银买到假货这种理由也太羞耻了吧!
美国方面想怎么办?能怎么办?只能气急败坏地发照会,要求引渡这个爱新觉罗黛山。中国政府可就不乐意了:哎朋友请你看看清,不是所有黑头发黄脸蛋儿的都是中国人。在美国行骗的姓什么?爱新觉罗!干的是什么勾当?复辟!这是我们国民政府的敌人,反动势力!我们打还来不及呢你冲我们这儿要什么人啊?
想要人请您往东边儿看,看见没有?右上角那块儿,不属于中国了,那叫满洲国,大清的遗老遗少都搁那儿呆着呢。当初日本人侵占东三省,你们美国朋友不是亲自来中国主持公道了吗?把东三省主持给日本人了——那还说个屁啊,要人跟大日本帝国要去,满洲国,跟咱们没关系!
孔祥熙道:“扯归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没有政府支持,哪来的这么整齐划一的行动,又从哪调来这么多锌锭?但是他没有证据,我们也就不认。”
就这么扯皮了好些天。
直到英国爆出刺杀事件。
戴笠情急所迫,开着飞机就奔伦敦,叫国内照会英国外交部,请求临时停降,又急电驻英大使馆接洽调停。其实照会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只稳住了英国没有出动空军击落飞机。但是行踪已然暴露了。
所以骂战里又出现了很喜感的局面——
美国:不承认?还不承认?你再说不是你们官方派去的人?那么多英国警察都看见了!要不是你们派去的你那么着急叫飞机去接?一连四通照会电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国皇帝微服私行。
中国:能怎么样?你特么有证据?你拍照片了还是现场逮住人了?我告诉你那飞机上就是我们中国宝贵的艺术家,专门去英国学习的,我乐意派大飞机过去接,我派整个空军师过去你又能放什么屁?
英国:能不能停一下,我就问一件事,你们为啥要在我伦敦大街上搞事?
大英帝国委屈惹!
金总汗颜:“这不太好吧。”
孔部长扭戒指:“反正还是挺痛快的……”
金总笑翻了。
孔祥熙也笑了:“你别忙着笑,就这个行刺的事情,我和南茜昨晚一直在讨论,子文也来家里说这个事情,你觉得是谁所为?”
金总想了想:“感觉像是日本人,东北口音,可能是满洲那边的,就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
孔祥熙点点头:“起初我们也是这么想,但是转念一想,我觉得有可能是罗斯福。”
“……嗯?”
老罗不像是这么心黑手辣的人啊。
孔祥熙笑笑:“你想过没有,不管是伪满洲国,还是美国特工,只要特务出手,你生还的余地并不大。别说是满洲美国了,就是我们自己动手,谁会用手|枪行刺?”
金总有点儿毛骨悚然:“那还用啥?”
“既然知道你们的住处,安炸|弹就可以,再不济还有燃烧|瓶和手|榴|弹——可是都没有,他们选了最没有效率的方法。”
金总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你们国民党对暗杀是真的很在行啊。
可是转念一想,他突然领悟了孔祥熙的意思:“你是说……他在逼戴笠出来救我?”
“不愧是明卿,敏慧!”孔祥熙抚掌:“罗斯福根本没有要你死的意思,你死了,死无对证,而钱已经回到了中国国内,只要中国政府抵死不认,美国也没有办法,但你活着就不一样了,雨农是必然冒死相救的,他带着飞机特务都现身了,我们不也就无从抵赖?”
定定地,他看住求岳:“他要你一条命有何用?他要的是你盗走的八千万美金!”
求岳怔了半天。
罗斯福是个老鸟,会玩政治,自己还是嫩啊。
孔祥熙极有深意地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去这一趟是抱了死志的。”
金总心说死志倒没有,但干这么虎的事情,总是要做好一切最烂的打算。
“我们不会让你去死——”孔祥熙没容他说话:“八千万,没有了可以再想办法,但你金明卿的命,说什么都要保住。”
金总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我真的对他改观了。”求岳跟露生说:“我不管了,也许以后历史上他会犯很多错,但至少现在,他对得起我,对得起大家。”
露生也听怔了。
他们一齐看求岳带回来的文书,是这两天漏下没看的《纽约时报》,和中国外交部的照会底稿。
纽约时报评论文:《中国人在毁坏真正的公平》
“中国的行为尤其让人感到惊讶。尽管我们反复声明,每一个国家的立场都是保护自己的国民利益不受损害,保障他们比许多年前更能感到幸福与欢乐,因此所实施的每一个法案都是基于这个美好的愿景而确立的。但中国仍选择了破坏规则的做法——既践踏美国的法律,也破坏世界友好贸易的信心。
简单地说,中国选择这一做法,并非缺世界各国乏公平的对待,而是对重建自身抱有不切实际的野心。
对于这一行径,以及在三月金融事件中走向末路而绝望的无辜公民,仅用‘遗憾’一字,是不足以表达震惊和愤怒的。”
中国的照会底稿则是这样的:
“我们要质问美国方面,有什么权利在一个公众的、具有影响力的、自诩为公正的媒体上歪曲其他国家的立场,并将个人的投机行为归结为政府授意。这是对中华民国极大的侮辱。
世界贸易是一个公平的市场,而不是无理取闹的地方。采取负责任的态度、恪守交易的基本原则,是每一个国家、团体、乃至商人个体应当明白的最通俗的道理,也是起码的要求。
因个人或一两个小集团的投资失利,就妄图将两国关系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这是极不理智的做法,损害了两国邦交,也损害两国在世界贸易市场上的形象。
在美国政府对自身的金融事件有明确的态度之前,我们不希望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也不会再对此事作任何回应。”
怼得漂亮,干净利落的太极!
露生神往地看那一纸龙飞凤舞的草稿:“这是谁拟的?”
“理论上应该是汪精卫,那个怂逼‘又病了’。”求岳笑道:“这是驻美大使拟的,顾维钧。”
前任外交部长也出来撑场面,就是之前在税改上帮忙说话的罗文干,罗部长。
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露生点头赞许:“好字,真有慷慨气魄。”
求岳当时看到这封照会,也是心神激荡,明明是性冷淡风格的官方文体,可是不知为什么,其中自然有一股昂扬豪气。
“坦白说,露生,我一直在给自己留后路,之前不让孔祥熙声张,也是想让南京政府自己扛事。我没指望他们能做到多完美的地步,只要不那么怂、不那么怂就可以。你知道我在英国其实很犹豫。”
露生没说话,拿一双清水眼睛,温柔地看他。
求岳有一点语无伦次:“但是这样就够了,真的,至少让我觉得不白费力气,有这样一个态度就够了,让我知道我们最起码都意识到自己是中国人,这个关头要站在一起。”
想起戴笠在飞机上说的话,“殷殷切切,翘首以盼”。
他攥紧了露生的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4月20日,《中央日报》、《南京日报》、《申报》并《大公报》联合发表了针对华尔街诈骗案的声明,这篇声明的初稿语言粗俗,但它直白得像一记炮弹,轰向大洋彼岸。
“我是金求岳,华尔街白银期货是我本人操盘,八千万美元,也在我手里。”
“投资是我私人行为,我按照合众国的法律进行投资,所得也是正当收益。”
“我不管美国要怎么给我的行为定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的目的,就是打垮美国的白银期货,原因是什么,我相信全世界人民都清楚。自古舔狗闻臭脚,你不来舔,没人踹你。”
“你们要钱,我可以还。条件也很简单,废止美国现行的白银法案,停止并主动打击对中国的白银走私。答应这个条件,八千万美元随后奉上,不然的话,我会继续在黄金、钢铁、煤炭、以及你们所有最重要的工业部门砸盘。”
“你可以全世界通缉我,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保证让美国金融界寝食难安。”
“我说得出,做得到。”
声明一出,举世哗然。
孔祥熙来电话道:“尽管写,中正说了,美国要人,除非打仗!”
——你们简直要变成金总不认识的人了!
可是这种崩人设,金总要说:我喜欢!
这篇暴躁又充满威胁性的声明让白宫懵了一整夜。几乎是爆发性地,全球的报纸都在第二天做了头条报道,难以置信中国人会有如此强硬的反击。长久沉默的中国外交部也终于发声了,兼任外交部长的汪兆铭抱病未出,前任外交部长罗文干和驻美大使顾维钧在两地主持了发言。尤其是顾大使在美国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中国驻美使馆当天门庭若市,全是挤着拍照和企图能堵到中国驻美大使的记者。
顾大使丝毫不怂,通电国内后,直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顾维钧道:“都说中国司法落后,我们在税法问题上却能够坦诚地面对自己的错误,不向纳税公民追缴因制度缺漏而流失的税款,望美国政府也能自善其身,既然高呼自己是法治国家、三权分立,那么今天应当愤怒的是自身法律体系的问题,而不是在这里向中国政府施压咆哮!”
全场的水银灯硝烟弥漫,宛如战场。
“还有一点,我要强调。”顾维钧朗声道:“我请美国政府好好想想,酿成今天这场事件的根源是什么,在你们向东亚转嫁金融压力的时刻,亚洲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站起身来,几乎是睥睨四方:“这个世界上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
“所以大使的意思是,这次诈骗案是中国政府的官方行为吗?”
“请不要曲解我的话,英国约束不了罗宾汉,中国也约束不了盗跖时迁。”顾维钧道:“有两句话,在座各位必定知晓,The law ought to prohibit only actions hurtful to society. What is not prohibited by the law should not be hindered; nor should anyone be compelled to that which the law does not require——如此以上!”
求岳在赌,中国也在赌,赌美国在大萧条之后没有心力再跨越整个太平洋去发动战争——赌它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白银法案的竭泽而渔。
东亚市场不能只靠一次性地榨干中国来获取利益,这是示威,也是示好,它要美国人知道,中国有足够的金融人才,也有明确的金融战略,要谈,大门敞开,要打,我们奉陪到底。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这场闹剧能有一个认真起来的结局。
这个结果没有让他们等很久。
4月28日,白宫发声了。
这一天,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在白宫发表了第七次“炉边谈话”。
他在谈话中说:“三年间,我国的目标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此之前,个人的自我利益和集团的自私自利在公众思维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公众利益受到漠视。”
毫无疑问,这尖锐地指责了白银州在三月事件中必须承担的责任。
同时,他也谈到了立法不健全和资本集团盲目运作给美国带来的困扰,就像人们在今年三月所目睹的那样,投资集团在金融界拥有了过多的话语权,
“作为一个国家,我们采取各种措施以重新建立公众对于私有银行的信心,其最有助益的结果之一是重建了公众对于国家银行的信心。可是明智的公共政策要求银行不仅是安全可靠的,而且其资源能最大限度地用于国家的经济生活……国家信用不是要受控于少数几个私营银行机构,而是掌握在具有公共信誉与权力的机构手中。”
华尔街的脸很痛了。
无论是高盛、抑或是安达信和摩根士丹利,华尔街的大鳄们应该冷静一下,白银州的矿主们也应该冷静一下,白银法案的胁迫已经招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种耳光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希望国会迅速通过意在修正《联邦储备法》(白银法案正是基于此法)的那些提案,这些修正案是依据过去的实践和当前的需要对我们的联邦储备法进行的最小幅度的、最明智的再调整。
1933年3月就任至今,我最清楚地感觉到了复兴的氛围。但这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生活的物质基础的复兴问题,而且是对我们的民主进程与制度的信心得以恢复。”
金总听着广播,脚都软了,露生又气又笑:“这弄什么?”
金总擦汗道:“我他妈真怕美国跟我们打起来,你以为我真的不怂啊?那是未来有可能的二战盟友好吗?”
谈话听上去令人意外,但仔细想来,又完全合情合理。它全然回避了中国金融家发起的挑战,一针见血、极有魄力地将矛头指向了美国国内的金融恶像。
这场八千万美元的惊天巨骗,与其说是中国人对美国发起的经济挑衅,不如说是一面雪亮的镜子,它照出民主共和两党党争导致新政的落实不力、照出七个白银州挟制联邦的惨痛后果——金求岳相信,这些问题,罗斯福早就想一刀解决了,这场诈骗案的每一个可趁之机,也都是美国新经济政策最大的绊脚石。
他知道他是个英雄,所以相信他有这份眼光,应该明白羞辱只是一时,政治家该做的不是意气之争,而是抓住这个天赐良机。
罗斯福巨巨没有辜负后世给他的英雄评价,他抓住了。
5月12日,美国政府发来照会,邀请中方就白银问题进行会谈。
那一天的飞机是从南京大校场机场起飞的,多年以后,这个机场已然不复存在,但那一天,它开亮了所有的灯。
中方的谈判团没有等也不想等,登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无数的水银灯追着他们爆响声音——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吧,记住在这场以弱对强的白银战争里,不后退也不放弃的,每一个人:中央银行暨财政部,孔祥熙、叶琢堂、唐寿民,中孚银行,顾翊群,交通银行,宋子文、陈光甫,中国银行,冯耿光、张嘉璈、贝祖诒。
以及江浙财团的首脑,金求岳。
胶片上映着他们有些疲惫的面孔,但这是中国的金融之心,如黄金闪耀,也如黄金坚韧。
求岳在飞机上向露生道:“你记不记得三年前,那时候我们在船上,王叔叔叫我们去上海滩,和真正的枭雄一较高下。”
露生轻轻依偎在他肩上:“咱们都没辜负他的期望。”
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坚忍、温和、善于求存的民族,数千年之前,我们的先哲就教导我们,上善若水、君子如玉,几千年来,许多文明湮没在风沙和海浪中,而我们的民族始终坚韧不折,就是因为我们能够在一切逆境里寻到生活的温存和乐趣,像遍地的野草闲花,有一点空气就能存活、有一点水分就能生长,不抛弃、不放弃,踏实而坚定地活着。
我们的民族也是一个热血、激昂、坚强不屈的民族,数千年之前,我们的先哲也教导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几千年来,无数的铁蹄踏上过这片土地,而中华民族从未被征服。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许战争仍无法避免,但至少这一次,我们没有输。
以后也永不认输。
那时夜色已浓,求岳回望舷窗下的那片土地,辽阔又美好,明明灭灭,是江山万里的繁华,万家灯火,都是目送。
其实没什么理由哭,但他的热泪就是涌上来。
他知道她永远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