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崔莞倒也不惧,浅笑应之,不亢不卑,不骄不躁,始终平淡如水的面色,又让众人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

一时之间,气氛和乐融融,直至一名容貌娟秀的侍婢匆匆行来,小声的与萧之谦禀报了一句,萧之谦和悦的面色猛的一扬,欣喜的道:“诸位稍等,之谦去去便回。”说罢便随那侍婢匆匆离去。

在场众人,皆为世家之子,心思玲珑者不在少数,当下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面色也均是一喜,纷纷移步行向桃林。

“阿挽。”裴清一脸激动之色,伸手拉着崔莞的衣袖便要随众人身后走去,却被崔莞轻轻一甩,抽回了袖,他顿住脚,回头愕然的看向崔莞,“怎么?”

崔莞轻轻摇了摇头,“意然兄性情高远淡泊,定不愿如此被旁人围之,观之。”

她的声音不大,却恰好传入在场之人耳中,使得众人足下均是一顿,继而慢慢退了回来。

王樊确实不是喜好浮夸之人,各大世家对四族子弟多少都收拢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以便族人结交。

方才无非是被那侍婢一句“琅琊王氏”撼了心神,下意识便随萧之谦而行。

身为主人,萧之谦迎人之举,亦可算得上是礼数,而他们,则多少含有一丝奉承之意,传扬出去,难免有失家族颜面,更会令人轻视。

崔莞迂回之言,恰到好处地点醒了诸人。

如此,众人纷纷向她投来和善的目光。

“多谢阿挽。”裴清缓缓的吁出一口气,裴氏虽不及王谢,但在建康也颇有名望,尤其是此时这种纷乱时刻,一言一行极为重要。

崔莞淡笑摇头,继而才有空闲打量起四下之景,只见桃林左侧有一亭,亭下有一井,井中一泓清澈的泉水涓涓流淌,顺着以白玉石为底的九曲小渠潺潺而下。

一阵清风,桃林落英缤纷,点点花瓣飘落井中,顺流而下,清泉,玉渠,桃夭,令人心旷神怡。

九曲白玉渠两旁,莫约十步之处便设有一几一席,几上有美酒,亦有佳肴。

崔莞略打量了几眼便敛下目光,曲水流觞,上一世她未曾少见,比起那些奢靡的权贵,酒泉肉席,美人相伴,萧之谦这些朗朗世家子,已算得上是羽觞随波泛了。

窸窣的脚步与隐隐的笑声自桃林中传来,打断了崔莞的沉思,她与众人一般,下意识抬眸,循声望去,却见——

☆、第一百七十八章 桃夭盛绽映流觞(下)

桃花林中,缓缓行出二前三后共五人,走在前面,俊朗的面容杨溢着灿笑,时不时侧首与身旁之人笑谈两句者,正是萧之谦。

而他左侧那位一袭月白华服,面若冠玉,宽衣博带,乌发将束未束,仅是以飘带松松敛于身后,举手抬足间,衣袍翻飞,一双高齿木屐轻叩在青石板上,一股说不出的**自在。

尤其是这人的神情,与崔莞有几分相似,清清淡淡,乍看好似这三月暖阳,舒适惬意,可只稍细看,便能察觉出,那悠然的眉宇与微弯的唇角上,流转着一丝疏漠。

只可惜,不知是华光太盛还是琅琊王氏名望太过,除去崔莞认真的打量了两眼外,裴清等人竟是一眼晃过便垂眸含笑的迎上前去。

踏入桃林远迎是阿谀奉承,但此时却不同,乃是当有之礼。

故而崔莞也随裴清一同向前走了数步,不过,相较与旁人的热切,崔莞脸上虽扬着笑,却无多少染入眸底,她不紧不慢的身影,几乎落在最后,清冷的目光自王樊身上掠过,凝在其身后右侧,不断含笑张口,试图与王樊攀谈之人身上。

曾信!

萧之谦竟将曾信也请来了!

崔莞眸底蓦的冷了几分,萧之谦明知她与曾信不和,前日邀约时还特意将曾信支开,怎么短短两日形势骤然反转?

曾信显然察觉到了这道冷厉的目光,他抬眼,几乎是刹那之间,便在众人中瞟到了崔莞那张俊美如斯,却隐隐泛着寒意的脸,他不由挑了挑眉,得意一笑,眼中尽是挑衅。

崔莞淡淡的移开了眼,并非躲避,而是不愿坏了这份难得的心绪,再者,她需得好好的思量一番了。

上一世,曾信的崛起,辉煌,她均看在眼中,一直以为便如表面这般,是借百里无涯之手,医好朝中贵人顽疾,继而得了贵人的青睐,往后便是靠她游走在权贵榻笫之间,一点一点为其谋来了平步青云之路。

可如今,百里无涯不会再对曾信施以援手,她亦不是曾信之姬,甚至连曾信欲借秦四郎势一事,也在她的阻拦下付诸东流……桩桩件件,均能令曾信一蹶不振。

然而,令崔莞所料未及的,是曾信竟还能攀上建康萧氏,甚至倚靠萧氏入了稷下学宫的大门!

以他一介寒门的身份,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攀附上这些世家子弟?需知萧之谦等人,言行举止均与家族息息相关,也便是说,自他们身上,多少可揣测到一族的风向。

突然间,崔莞忆起昨日刘珩翻看萧之谦差人送上门的邀帖时,那声若有似无的轻哼。

而今看来,说不定,刘珩早已有所察,萧家怕是与寒门联手了。

崔莞抿了抿微凉的唇瓣,垂眸掩下眼底翻涌的惊骇。

寒门势力,已扩张到如此地步了?

那么,曾信身后究竟又有谁在暗中相帮?

崔莞觉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慢慢的将她熟知的一切,扯得七零八落,掀得面目全非。

她心底泛起一丝沉凝紧迫。

可愈是如此,崔莞的神情便愈加镇定从容,甚至对曾信寻衅,都可轻视而过。

萧之谦也不知是真未发觉曾信的暗举,还是视而不见,脸上明晃的笑容丝毫未变,朗声言道:“意然兄,请。”

琅琊王氏王樊,字意然,人如其名,蹈矩循规之中的一抹随意惬然,他与刘珩的喜怒无定,与秦四郎的温文尔雅,与裴清的朗爽直率,与萧之谦的玲珑圆滑,甚至与绝大多数进退应矩的世家子不同。

好似飘在天边的一朵悠云,卷舒之间,**无拘,从容自在,与崔莞略显刻意的镇静不同,王樊身上所透,乃是世间真正的大自在。

正是这抹与众不同的风姿,令得这群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仰慕,痴狂,当下便有人按耐不住上前见礼攀谈。

“阿挽,你看,那就是王意然。”裴清显然心潮澎湃,敷了一层薄粉,显得白皙润泽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自持的抽动,他下意识便抓住崔莞的手臂,低低的,磕磕巴巴的道:“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虽同处建康,但王樊喜好**山水,几乎常年在外游历,难得在建康呆上几日,更别提是出现于各种世家宴席之上。此时此刻,哪怕他就这般行走于建康城中,为容貌倾倒者有之,知是琅琊王樊者,无也。

裴清的力气略重,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痛楚,崔莞蹙了蹙眉,却未挣脱,她与裴清虽立在众人身后,但距离并不远,稍稍一动,极容易引来旁人的目光。

这种时候,崔莞可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故而,她抬起另一只手,曲指弹了弹裴清的紧拢的五指,同时低低的回道:“裴兄,我观王兄眉目清朗,断不是眼高之辈,裴兄若仰慕,可上前一礼。”

这番话,说得裴清双目发亮,连连颔首道:“是极,是极,阿挽所言甚是。”说罢他便松了手,拂袖整衣,与旁人一般上前见礼,攀谈。

而崔莞则趁此退到一旁,避开了缓步慢行的一干人。

殊不知,她的举止本无碍,可在众人争相往前之际,独她退让,便显得突兀起来。非但时不时盯向她的曾信有所察觉,便是萧之谦,王樊以及他身后另外两名世家公子,均看在了眼中。

“崔兄如此避之不及,莫不是我等来的唐突,碍了崔兄的眼?”曾信刺耳的声音如刃,划破了这和睦融洽的气氛。

齐刷刷的,众人纷纷顺着曾信的目光,回首一望,恰好对上了止住步,立在人群边缘的崔莞。

看来,曾信对她,也是恨之入骨了。

崔莞抬眸,嘴角微微一勾,绽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颜,淡声应道:“非也,只是挽心中颇有自知之明,不愿如地上顽石,阻了意然兄的去路。”

若她这“小族世家子”都自比顽石,那么曾信这个寒门子又当如何自谦?

以在场之人的心智,岂会听不出崔莞的弦外之意?她是在**裸的讽刺曾信阿谀取容,不自量力。

曾信的面色立时变了,可还未容他续言,突然,一道玉石清声,缓缓响起:“你姓崔?”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是敌是友意难测(上)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移回王樊的冠玉之容上,崔莞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所问之人,是自己。

王樊是学宫开讲第三日方缓不济急的行到临淄,入了稷下,他亦是唯一一名不在学宫中留宿的听讲者,故而不太明晰崔莞在开讲当日的盛辩,两人也未曾正面相对。

眼下,这个被众人拥簇,始终一派风轻云淡的王樊,却怔怔的望着崔莞,甚至不待她反应,又出声一问:“你姓崔,名莞?莞尔之莞?”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但微促的语气透着一丝令人难以忽略的迫不及待。

相较于萧之谦等人目露惊异,崔莞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便是迎着王樊的目光,也无一丝变化。可无人知晓,这般平静的身躯下,压着一颗澎湃翻涌的心!

他识她?

不不,或者说,王樊的目光虽在打量着她,可更似透过她这张脸庞,寻出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身着裙裳,作姑子装扮的她!

想着想着,崔莞抑制不住咽了一口津液,借此润泽几欲要干裂的咽喉,她与王樊探究的目光对视片刻,慢慢地垂下双眸,缓声回道:“我确为崔姓,却非意然兄口中所称,而是挽回之挽。”

“挽回,挽……”王樊低低碎念了两句,盯着崔莞的乌黑眸子中光芒一掠,突然又道:“可是居于清河郡?”

清河郡?那岂不是清河崔氏?

唰唰唰,众人的目光再度齐刷刷的投向崔莞。

清河崔氏,与王谢二氏一般,皆为众人之族可望而不可即的门阀贵族,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七宗五姓。

当今太后,便出自清河崔氏一族,已故去的李皇后,则是出自赵郡李氏。

若这崔挽真是……

“不,他出自雍城崔氏,绝非清河。”曾信不是蠢人,他虽不清楚王樊为何会如此在意崔莞,却明白若真让王樊再这般下去,众人定会高看崔莞几眼,这可不是他所期盼之事!

况且,这小儿当日连稷下学宫的请帖都拿不出,又如何会是清河崔氏之子?

故而曾信开口了,虽是越俎代庖,却恰到好处的打消了众人心中那缕刚刚冒出尖的关切。

此时的崔莞,已然顾不上曾信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衣袍下仅露出半边的墨色丝履,心中一阵狂蹦乱跳,上一世她便失了往事,脑海中一切事宜,都是自阿音将她从荒林带回荣村开始,之前如何,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即便从活了这一世,也无半点头绪。

可此时此刻,却有人突然言及她的名,甚至极有可能还是她的身世……

即便崔莞性情清冷,亦止不住心撼神晃。

不过,无论如何,她心中都不曾清明尽失,世上姓崔名莞的姑子何止百数?且容貌相似者亦不少见,虽说同名同姓又有几分相似之人极为罕见,也并非全无。

退一步而言,哪怕王樊口中之人,正是自己又如何?

崔莞抿了抿唇,她早已尽失往事,连王樊是敌是友都不知晓,若是……

毕竟,这世上除了曾信之外,还曾有人毁了她的容,欲要她的命!

如此一想,崔莞躁动的心仿如坠冰窟,遽然冷下。

她无声的吸了一口气,昂起下颌,抬眸又一次对上王樊,目光清透沉冷,淡淡的道:“曾兄所言无错,我出自雍城,而非意然兄口中提及的清河郡。”

“不错,阿挽确实是雍城之人,还曾与我谈及不少雍城趣事。”崔莞的话音刚落,裴清便点头附和道。

如他们这般世家子,出门游历乃是常事,故而各大城池之间的趣闻也时常耳有所闻。

“原来如此。”王樊深深的望了一眼崔莞,目光扫过她颈上那一处隆起的小丘,随后敛回目光,抬手一礼,温声道:“意然失礼了。”

“无妨。”崔莞自是回了一礼。

萧之谦见状,忙上前一步圆场,“**明媚,桃夭潋滟,便是美酒也已上几,诸位何不入座,以免负了这一年难得的大好**。”

“萧兄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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