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 第17节

婉婉笑得眉眼弯弯,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脖颈,赖住他不肯撒手,“不信,我是哥哥的小尾巴,永远都要跟着你的!”

他背着她去放风筝,可是没等风筝飞上天空,他就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天开始暗了,周遭漆黑一片,他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在她跟前,看不清,但周身都是清冷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可她就是知道他要走了,要丢下她。

婉婉很害怕,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但却怎么都说不出来话,只有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竭力嘶喊着

“哥哥,别走……”

“哥哥别走……”

“别走!”

婉婉猛地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过来,眼泪已经把枕头都打湿了,眼前云茵正满面关切地看着她。

“姑娘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会做噩梦?”

婉婉有些怔怔的,抬手摸了把眼角的眼泪,她蹙眉,“姐姐,不是噩梦,我好像……梦到父兄了。”

“姑娘想起过往了吗?”

云茵拿着手帕给她擦泪的动作都一顿。

婉婉忘记过去这件事是阖府皆知,但她的过去究竟怎样,恐怕就只有带她回来的世子爷和老夫人才知晓了。

可她望着云茵摇了摇头,喃喃说没有。

婉婉没有想起来任何事。

她记不起来自己父兄的容貌,也不敢说自己梦中的父兄竟全都是表哥的模样,其实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本家是不是真的有兄长。

那时醒来得知父母皆亡于疫病,陆老夫人见她思念亲人,因不放心教她回故地,遂做主在陆家祠堂旁的小佛堂摆了灵位,以便她时时祭拜。

灵牌上只有其父钟缙,其母白璐。

她想不起来,云茵也不舍得为难她硬去回想,赶忙拿被子将人搂在怀里,继续拿手帕擦她额头上的汗。

“别着急,该想起来时自然会想起来的。”

婉婉在她怀里闭上眼睛,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始终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然做这么奇怪的梦。

天快亮了,窗户上映出一层幽蓝色的光晕。

今日无需去请安,早膳过后,大嫂子周氏带着霖儿来了濯缨馆,是为昨儿个陆瑾没有等她和陆珏一道归来,特意前来看望的。

周氏性子极为和善,同府里每一个人都相处的很好,婉婉也对她很有好感。

霖儿如今已有半岁多了,咿咿呀呀地说不出什么,婉婉同周氏说话时,他就在软榻上由乳娘照看着爬来爬去。

忽然有个乳娘笑着哎呀了声,婉婉侧目看去,才见霖儿上门给她送了份大礼。

周氏赶忙起身去将孩子抱起来,一番收拾后不便多留,临走时,婉婉教临月去取了一罐蜜酿酸杏,给了周氏。

“先前请安时听嫂子说胃口不佳,我得空做了这个,嫂子先吃着试试看吧。”

东西一点儿都不名贵,可周氏感念她细心,面上也欣然笑起来,“府里再没有谁能比你更体贴了,快歇着吧,改天脚伤好了去我院子里坐坐。”

婉婉含笑应下了。

送走周氏后,屋里沉星和临月正忙着收拾软榻上的狼藉。

婉婉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了会儿,忽然起身跟云茵说:“姐姐,你陪我往佛堂去一趟吧。”

云茵一听就知道她是因为昨晚的梦,心里生了些念想。

她脚上那一点点口子,倒也不算太碍事,但这日子天寒,出门前云茵给婉婉肩上多披了件大氅防风,扶着她一路送进小佛堂,就自行退了出来。

谁知这厢才迈出祠堂外的大门,云茵一抬眼却见茂华跟在陆珏身后,正提步踏上台阶来。

“见过世子爷。”

陆珏目光扫了一眼垂首立在一旁的云茵,并未曾多问,吩咐茂华就在门前止步,便径直提步独自迈进了门槛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陆家的祠堂落成上百年了。

祠堂四面回廊皆用黑色的沉水木围拢,纵深幽阔,抬头只见头顶方寸天空,沉沉压下来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时下天阴风冷,陆珏缓步踏进耳门,才走了两步,却听头顶回廊梁木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细的猫叫声。

横梁木上偎了只蓝眼睛白猫儿,就是濯缨馆养的那只。

见陆珏侧目望过来,那猫儿又懒懒轻唤了一声,从横梁木上跳下来,绕着他脚边打转,用额头来蹭他的腿。

这小东西是不知道记仇的。

几年前在花园里冲陆珏龇牙咧嘴,被他掐着脖子制得服服帖帖,此后倒时不时就往淳如馆跑,只他回来后这一年,就已遣人往濯缨馆送回过不少次了。

陆珏提步往前,一时未予理睬。

这小东西却撒起娇来,在他步子前打了个滚儿,拦住了去路不许他走。

他垂眸看了眼,这才弯腰提着后脖颈将猫儿抱进怀里,往前几步路过小佛堂门前,就看见了里头跪在灵牌前的女孩儿。

婉婉跪在那儿很久,一动不动,也半个字都没说,只是小小的背影拢在大氅里,莫名有些形单影只的落寞。

灵牌上两个名字于她而言应当更像是个根。

哪怕她自己不记得,也依然代表了她的出处,而不只是外头传言中简略而过的一句“陆老夫人故交之女”。

陆珏静静瞧了半会儿,没言语。

身后忽然传来猫儿舒服的呼噜声,婉婉低垂着脑袋,回过神儿忙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回过头去看。

小佛堂门口却已空无一人。

雪团儿撅着尾巴在门槛外伸了个懒腰,婉婉抬手招呼它过来,把猫儿搂进怀里,呼吸间,才嗅到它身上一股浅淡的佛偈香气。

祠堂那边的门随即响了一声,婉婉下意识侧耳听了下,顿时抬手捏了捏雪团儿软乎乎的腮帮子,“不听话,又去缠着表哥了……”

陆珏在祠堂中待了小半天,临到下半晌申时时分才起身出来。

他踏出门,抬眸间,便见佛堂门前的石阶上,婉婉还没走,抱着雪团儿拢着大氅正坐在地上。

一人一猫,听见声响就齐齐扭头看过来。

“表哥。”

婉婉眼圈儿里的红都已经渐渐淡了,望见他,便冲他弯起眉眼笑了笑。

雪白的狐裘大氅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天光昏暗,她在沉黑色的背景下,像极了孤绝岩壁上开出的一朵花儿。

陆珏看了片刻,才提步穿过庭院走到台阶前,“地上凉,怎么在这儿坐着?”

“我在等表哥。”

等他?

陆珏居高临下,婉婉要仰着脸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他眸中仍旧是一贯的波澜不兴。

她将怀里的雪团儿放到了地上,撑着一边膝盖站起身来和他平视,才又笑了:“其实是方才腿麻了,在这儿歇一会儿。”

“脚伤没好何必出来。”

陆珏眸光静静地落在她面上。

风吹得久了,把姑娘家的脸颊吹出一层红,跟涂了胭脂似得,她眼尾残存的一点点泪痕,在风中逶迤出昳丽的美感。

他原本负手而立,却忽然抬手,用微凉的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尾,“刚在哭什么,想家了?”

婉婉没有否认,眨了眨眼睛,羽扇似得长睫就扫在他指尖上。

她想了想,委婉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原先灵州的我家院子里,有没有种一颗漂亮的海棠花树?”

不怪她模棱两可,这的确是她昨夜梦境中,唯一能对他说出来的事情了。

陆珏指腹稍稍顿住片刻,然后极轻地笑了下,说:“你喜欢的,自然会有。”

他在告诉她,原先在家中,她也是个备受疼爱的小姑娘。

婉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已收回手转身要走了,临走前嘱咐了声,说教她在这里别动,等着下人来背她回去。

那一刹那,仿佛鬼使神差般的,婉婉忽然从大氅里伸出双手,在他迈步转身的时候,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指腹只轻轻的捏住了他衣袖小小的一角。

陆珏脚步一顿,回首过去,才听见她问:“表哥,你能……背背我吗?”

女孩子的嗓音细细的,有点弱,却又异常的坚定。

若是婉婉没有披一件大氅在外头,陆珏此时一定可以看到她竭力挺直的脊梁在轻颤,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

她是个大姑娘了,这样的要求的确过分突兀了些。

但当话音说出去的一刹那,她全身都奇异地放松下来,抬起眼睛直视向他,坦坦荡荡,一丝羞怯都教人寻不着。

她安安静静,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只像是个渴求疼爱的小孩子拉着他的衣袖,笨拙得教人有些不忍心拒绝。

庭院里的冷风在两人间吹了好几个来回。

陆珏望着她时,倏忽想起了雪团儿这只猫儿

若他不答应,她是不是也会像雪团儿那样挡在他面前万般撒娇,耍赖打滚儿,不许他走了?

撒娇打滚儿也只是她亲近的本能罢了。

从这里到濯缨馆,且有一段路要走,只要出了祠堂的大门,就会被阖府的下人看到。

这举动对陆珏而言,并不符合他的身份,其实也更不符合婉婉的身份。

可他竟也还是答应了。

陆珏神色淡然,缓缓提步朝她走过来,到近前转过身,将宽阔的后背递给了她。

婉婉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怔了下,俯身趴上他的背,她的双手好像有些无处安放,没敢真的搂着他的脖颈,只好轻搭在他肩上。

她试着将脸颊贴上他的肩,就像梦境里趴在父兄的背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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