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安市之殇(三)
“咚咚……”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声骤然响了起来,伍千突厥骑兵以及四千大唐右武卫步军开始缓慢前压,整齐的脚步震撼着大地,这一刻,山为之摇,地为之动,新胜之余的大唐强军之气势高昂到了极点,冲天的杀气冲霄而起,惊得城头上原本正谩骂着的安市城百姓慌成了一团,大呼小叫着乱成了一片。
“不好啦,唐寇攻城啦……”
“糟了,糟了,要开始了。”
“快,快逃啊,要打起来啦。”
……
可怜这帮子普通百姓本就是草根阶层,哪能顶得住大唐强军前移时所带来的恐怖气息与压力,唐军才刚前移呢,一众百姓便乱嚷嚷了起来,也不管杨万春如何呼喊,一窝蜂地便顺着城墙上的楼梯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场面登时混乱已极,因拥挤而践踏受伤者不计其数,那等狼狈状令城下的唐军官兵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要乱,不要乱,上城,上城,准备迎敌!”杨万春一见到城头乱得不成样子,心头里登时就有些个慌了,紧赶着便高声叫了起来——让百姓骂阵,以激怒唐军在准备不充足的情况下攻城,这本就是杨万春的计谋,然则他也没想到训练了多日的那帮子百姓们真到了大战临头之际,竟然会乱成这副德性,心头大慌之余,不得不紧赶着指挥各部守城官兵紧急就位,等候着唐军的进攻,好在城头上的百姓逃得飞快,总算是没妨碍到守城官兵的集结,眼瞅着各部都已到了战位,杨万春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屹立在城门楼上,紧张地看着调兵遣将中的唐军攻城部队。
李思摩手下这九千余官兵虽说都是突厥人,可因着在大唐日久,接受的也是唐军的训练,战斗力并不差,各种作战能力与唐军正规军之间的差距极小,战术动作相当老到,这不,仅仅一柱香左右的时间,骑、步两军都已运动到位——骑兵在两侧,随时准备插上,以骑射压制城头的弓箭手,掩护步兵的云梯冲城,四千步兵则分成前后两拨,兵力各半,前一拨的步兵肩扛长达近十丈的云梯二十余架,后一半步兵则盾刀手在前,弓弩箭手在后,准备紧随着冲城部队前移,以强弓、硬弩掩护冲城部队上城。
李思摩策马在队列前转了一圈,检阅了一番手下将士之后,这才抽出腰间的弯刀,一指城头,高声呼喝道:“儿郎们,天可汗有令:破城之日,便是屠城之时,拿下此城,杀个痛快!”
“屠城!屠城!屠城!”李思摩手下这帮子突厥兵虽说归化已久,可野性却是依旧,一听能屠城,登时就来了精神,用不着李思摩再多鼓劲,所有的突厥官兵全都红了眼,扯着嗓子便吼了起来。
突厥未被大唐剿灭之时,本是草原的霸主,从西域到辽东,都曾是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当年的高句丽也曾臣属于突厥人之下,国中懂突厥语者众,李思摩手下的突厥官兵们一喊“屠城”,城头上的守军脸色立马就变了,木然者有之,惊愕者有之,愤怒者也有之,不一而足,倒是原本忧心忡忡的杨万春却是大喜过望,心里头不断地向三足乌神祷告,感谢三足乌神的保佑,使得天可汗出了此等大昏招。
“儿郎们,身后便是我等的家园,而今唐寇要尽屠我满城百姓,我等能答应么?回答我!”杨万春心情激动地跳上了城碟,压根儿不管背后便是陡峭的城墙,如天神下凡般威风凛凛地扫视了一下城头的众军,高声喝问道。
“不能!不能!不能!”城头上数千官兵齐声呐喊了起来。
杨万春眼瞅着己方原本低落的士气已被鼓动了起来,心情自是振奋得很,挥着手,高声嚷道:“对,不能答应,唐寇想屠城,除非我等死尽死绝,战罢!”
“战!战!战!”数千高句丽士兵全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纵情地呼喊了起来,士气顿时高涨到了顶点。
高句丽守军喊声嘹亮无比,便是城下的李思摩都听得一清二楚,虽说李思摩并不清楚他们喊的是甚子,可大体上的意思却是猜出来了,眼瞅着高句丽守军竟敢无视大唐强军的催逼,李思摩登时便火了,怒视着城门楼的方向,高呼一声道:“儿郎们,拿下此城,杀啊!”
“杀!杀!杀!”近万突厥战士齐声怒吼了起来,如潮水般向着城墙的方向蔓延了过去,与此同时,正在中军处观战的李世民也擂响了冲锋的鼓点,顷刻间原本平静的战场登时便沸腾了起来,战斗刚一开始便已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放箭,放箭,掩护攻城!”李思摩虽算不上攻城之老手,可基本的套路却还是熟知的,率领着五千轻骑越过了冲锋中的步兵集群,率先杀到了离城不过百步的距离上,指挥着突厥骑兵们将瓢泼般的羽箭射上了城头,试图先声夺人地压制住城头的守军。
一见到唐军已然发动,早已登上了城门楼的高怀龙哪敢怠慢,高呼一声道:“立牛皮,别管轻骑,弓箭手原地待命!”霎那间,早有准备的高句丽守军飞快地数人一组,将一块块生牛皮立了起来,挡住了突厥骑兵的羽箭攻击,但见密集飞来的羽箭射在厚重的生牛皮上,爆发出一阵阵“噼哩啪啦”的闷响,可怜突厥骑兵们忙乎了半天,发射了三轮的箭雨攻击,可效果却差强人意,除了部分羽箭漏过了生牛皮的阻截,射伤了几名措手不及的守军之外,绝大部分的羽箭都被生牛皮给挡了下来,气得李思摩怒吼连连,却无一丝一毫的办法,只能坐看着己方的步兵集群从身边冲了过去。
安市城依山而建,虽说没有护城河环绕,可城墙却是石头构造之物,坚固而又高耸,足足有八、九丈高下,且并不像中原的城池那般是正方形的,而是类似于西方那种圆型的城堡式构造,各处箭塔交错纵横,能带给攻城方最大的杀伤,更麻烦的是安市城的城墙并不是建筑在平地上的,而是处于山坡之上,地面本身就有坡度,而高句丽守军还特意在城墙下离城墙五尺左右挖了道深沟,这使得冲到了城下的突厥官兵很难立稳云梯,更别说蚁附而上了,于是乎,疯狂涌至城下的突厥官兵全都挤成了一团,乱得没了章法。
“放箭,扔檑木!”一见到城下的突厥兵们挤在了一起,高怀龙立马下令早已守候多时的弓弩手从一张张生牛皮的缝隙中探出头去,对着城下的突厥官兵便是一通子乱射,而滚木擂石也纷纷掷下,顷刻间便打得突厥官兵嗷嗷乱叫,死伤惨重不已,然则这拨突厥官兵也甚是硬气,拼死冒着箭雨将云梯竖了起来,呐喊着爬梯直上,试图在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
随着一架架云梯的先后竖起,突厥人血脉里流淌着的野性爆发了,各自嘶吼着攀爬在云梯上,争先恐后地冲击着高句丽守军的防线,到了此时,高句丽守军的生牛皮立不住了,满城头的守军全都投入到了守城战中,如此一来,便给了突厥轻骑兵以及由盾刀手掩护着的弓弩手们以贴近射击的机会,一时间,城上城下箭雨交织,中箭死伤者的惨嚎之声不绝于耳,彼此间打得个难解难分——论及箭术的精准自然是突厥官兵厉害了许多,弓弩手的数量也远比城头的守军来得多,然则城头的守军却占据了地利上的绝对优势,由上射下本就是顺势,更何况城头的守军还有箭楼等设施的防护,故此,尽管突厥军射上城头的羽箭远远多于城头守军射下来的羽箭,可论及伤亡人数,却是攻城的突厥官兵一方要大上了不老少。
“倒沸油!快,上!”眼瞅着突厥官兵的云梯钩住了城碟,而守城军的叉子竟无法将云梯推开,高怀龙登时便急了,高声地喊了起来,数百名等候在城墙靠后位置的高句丽守军立马发动了起来,用大水瓢舀起滚烫的沸油,冒着城下攻方的箭雨,拼死将沸油沿着云梯泼了下去,可怜数十名即将攀上城头的突厥勇士在措不及防之下,被这等炙热的滚油一浇,登时就惨叫着跌下了云梯,即便不死,也伤重难耐,疼得满地打滚,这还不算完,没等攻城方缓过劲来,就见城头上一阵火箭射了下来,滚油遇火,登时就燃了起来,一架架云梯登时便成了火梯,数百名沾到了油脂的突厥勇士也因此变成了火人,顷刻间城墙之下已是一片火海,立足都已是难事,就更别说接着攻城了,眼瞅着势头不对,残余的突厥官兵不得不退了下来,第一波攻城战以突厥官兵死伤千余人而暂告了一个段落。
“哦,哦,哦,胜利喽,胜利喽……”
“我们赢喽!”
“唐寇被打跑喽,我们胜利喽!”
……
突厥官兵们退出了弓箭的射程之后,城头上的一众守军先是呆愣着不动,紧接着突然意识到己方竟真的击退了强大的唐军,登时便全都兴奋了起来,各自狂吼乱叫地欢庆着,至于杨万春与高怀龙两员主将虽都清楚这不过方才是个开头罢了,别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将会有着无数的恶战,便是今日一战也尚未到结束的时候,不过二人都没有出声去制止官兵们的欢呼,由着众人喧闹着,原因么,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鼓舞士气,让士兵们宣/泄一下连日来惨败的阴霾。
愤怒,出离的愤怒!眼瞅着己方大军竟然连城头都不曾冲上去一次便落得个惨败而归的结局,李思摩愤怒得双眼充/血,怒视着带队冲城的两名千户长,咬着牙下令道:“来人,将这两废物拉下去砍了!”
“将军饶命啊,将军饶命啊!”两名千户长没想到仅仅是一次攻城不遂,便要被砍头,登时就喊起了冤来,只可惜此时的李思摩早已入了魔障,压根儿就不理会那两名千户长的讨饶。站在李思摩身后的数名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两名千户长按倒在地,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挥刀猛剁,但见两道寒光一闪,两声惨叫嘎然而止,两颗斗大的头颅便已滚落在地。
“儿郎们都听好了,自本将军起,今日一战所有人等一律许进不许退,再有敢退后者,便是这等下场,攻击!”李思摩在军阵前纵马走了个来回,叉指着地上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高声下达了再次冲城的命令。
“拼了!杀上城头,屠尽高句丽狗贼!杀啊……”被鲜血刺激到了的突厥官兵这一回要玩命了,扛起了后方新送上来的云梯,狂吼着再次向城墙方向冲了过去,此际高句丽守军正在大肆庆贺着呢,没想到突厥军竟不休整再次卷土重来,登时便慌了手脚,全都乱成了一团。
“防守,快防守!”眼瞅着突厥军去而复返,其势更汹,高怀龙登时便急了,暴吼一声,抄起带鞘的腰刀四下乱打着,将愣了神的众守城官兵驱赶到了战位上,而此时,来得极快的突厥官兵已然杀到了城下,云梯也已竖起,而守城一方竟来不及反应,便被城下的突厥大军一通子乱箭射得鬼哭狼嚎,死伤惨重之余,竟忘了要加以反击,形势对于守城一方来说,已到了相当危急的时刻。
“杀上去,杀啊!”狂呼乱叫的突厥官兵此番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根本不管城头上的羽箭如何凶悍,也不管投掷下来的滚木擂石打死了多少战友,呐喊着便蚁附直上,在付出了三百余人的代价的情况下,终于有十数名突厥勇士冲上了城头,在守军的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紧接着,百余名突厥官兵便顺着突破口陆陆续续地杀上了城头,战事自此,已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守军若是不能第一时间将突破口封死,随着此处上城的突厥官兵越来越多,别处的守军势必被牵扯到此处城墙,如此一来,其他地方势必也会被突破,若如此,对于高句丽守军而言,整个战局将陷入不可逆转的惨败!
“上,快上!全部压上去,贼子们要不行了,杀啊!”眼瞅着己方的先锋渐渐已在城头上站稳了脚跟,李思摩兴奋得难以自持,纵马在城下来回督战,指挥着后续兵力不断地压上、再压上,不断地往突破口里填进兵力,试图一举击溃守军的抵抗意志。
糟了,要糟了!高怀龙拼着老命地指挥着从城墙后头源源不断地开上来的守军前去堵突破口,可眼瞅着不单没能将登上城头的突厥官兵压将下去,己方反倒被压得节节后退,心中登时便是一派的死灰,面色已是苍白一片,可为了不影响士气,高怀龙还是坚持战斗在城头上,为手下的将士们作一个榜样。
“高将军,敌军势大,这样下去不行!”杨万春虽是个文人,并不精通战阵,可却知晓此时的形势对于己方来说极其不利,忙不迭地跑出了城门楼,拉住了高怀龙的手,焦急地嚷了起来。
“没法子,只能拼了,杨城守,你来指挥,某自率亲卫队杀上去!”用不着杨万春提醒,高怀龙自也清楚再这么打下去,这城非破了不可,一见杨万春上来了,匆匆丢下一句话,便打算领着亲卫队亲自上去堵缺口,却不曾想杨万春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高怀龙的手道:“高将军,且慢,某有退兵之策!”
“快说!”高怀龙心急如焚,哪管杨万春是城守,急吼吼地便嚷了一句。
“高将军,你看城下那人分明是主将,只消射杀了他,敌军心必动摇,我军一掩杀,此战能胜矣!”杨万春强自拉着高怀龙贴近了墙边,指着正纵马于城下指挥的李思摩,小声地说了一句。
“拿弓来!”高怀龙一看李思摩竟然跑到了城墙之下,登时便大喜过望,高呼了一声,自有身边的亲卫将弓箭奉上。
“哈!”高怀龙张弓搭箭,瞄准了纵马来去的李思摩,一个开声吐气,手一松,羽箭已如同流星般地飞了出去,正中李思摩的左胸。
“唉呀!”李思摩正在指挥作战,哪想到有人会在此时暗算自己,但觉胸口一疼,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整个人一个后仰,竟已跌落了马下,边上众亲卫一见,忙不迭地纵马围了上去,将李思摩扶上了马背,簇拥着便往后退了下去。
“敌主将死了,敌主将死了!”眼瞅着李思摩被射落马下,杨万春立马将几十名懂突厥话的士兵叫到了一起,让众军同时放声高呼,呐喊声顷刻间响遍了城头,原本已杀上了城头的突厥官兵一听到喊声,都不自觉地往后瞧去,一见到李思摩的大旗以及后卫部队纷纷后撤,登时便没了心气,胡乱地抵挡了几下,便顺着云梯溃败了下去,原本汹汹的攻势到了此时再次嘎然而止了。
“胜利,胜利,胜利!”城头上的守军见唐军再次被赶跑了,士气高涨之余,又开始欢庆了起来,更有甚者,竟指着唐军中军大髦破口大骂了起来,一派小人得志的样子,登时便惹恼了一人——薛仁贵怒了!但见薛仁贵单枪匹马地从败退回来的突厥官兵身边冲过,直奔城门楼而去,待得到了离城门楼两百步左右的距离,手一抄,已将大铁弓取在了手中,挽弓搭箭,瞄着城头便是一箭。
箭很快,剧烈的呼啸声方才响起,箭已飞上了城门楼,一箭便将城门楼上悬挂着的将旗射落了下来,不等城头的守军回过神来,却见薛仁贵再次取出三支羽箭,对着城头上的高怀龙便射了过去。
“将军小心!”是时,高怀龙正自呆愣愣地看着缓缓飘落的降旗,怎么也想不通如此远的距离上,那名唐将是如何射中并不算粗的缆绳的,直到薛仁贵对着他发出连珠三箭之时,高怀龙兀自在发着呆,好在身边数名亲卫警觉,拼死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了高怀龙的身子,但听数声惨叫响起,四名舍身掩护高怀龙的亲卫已被射成了肉串子——那三支羽箭竟是穿透了两人的身体,又射杀了两人之后,这才势尽,若不是高怀龙身着重铠,只怕连他都难逃一劫!
“唉呀!”高怀龙但觉胸口一疼,也不管身前那几名挡箭的亲卫之生死,惊呼了一声,忙不迭地便缩回到了城墙后头,那等狼狈的样子,哪还有先前指挥若定的淡然。
“白马将军,神箭将军!”原本士气受挫的大唐官兵一见到薛仁贵如此出神入化的箭术,登时便呐喊了起来,士气登时便是大振了起来。
“陛下,末将请命再攻!”薛仁贵见高怀龙躲了起来,而满城头的高句丽官兵也都四散地藏着,这便耀武扬威地在城下纵横了一圈之后,纵马回到了中军,一见到李世民的面,立马甩蹬下马,单膝点地地请命道。
攻城战乃是九死一生的活计,哪怕再勇悍的将军,到了冲城的时分,也跟普通士兵没什么区别,挨了箭、着了滚木,一样是个“死”字,李世民好不容易才发现了薛仁贵这么员猛将,哪舍得让其去干那等苦力的活计,再说了,两番攻击之后,天色已晚,已不适合再发动攻城了,故此,尽管薛仁贵请命极为坚决,李世民却并没有同意,只是笑呵呵地说道:“将军果勇,朕心甚慰,然天色已晚,择日再攻也罢,谅区区安市小城,如何能挡我天威,收兵回营!”
李世民既然下了收兵令,诸将自是不会有异议,各自整顿军马,缓缓地退回了离城三里的大营之中,安市攻城战的第一个回合自此便算是结束了,虽说有着薛仁贵最后的神射算是为唐军挽回了些锐气,可唐军攻势受挫却是不争之事实,围绕着安市城的战事可以说是方兴未艾,谁能笑到最后尚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