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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38节

他笑得有些苦涩勉强,与络香各执了一盏灯笼,一路上果然都安然无事,送我到居处后方告辞而去。

小周娘子说我的院子跟离家前一模一样,也不尽然。譬如院子里也挂上了红灯笼,到处都是诡异刺目的红光;纭香和以前伺候我的几个嬷嬷都不见了,换了一批眼生的,人数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纭香不安好意,不留她也罢;几个得力嬷嬷都是三婶安排的,现在三婶母女得了势,她们离我而去也很正常;至于人数减少,我现在只想清净,就怕人多,正合我意。

院子里的人自然也各有心思,左右不过是隔岸观火、好奇猜疑、嫉妒较劲那些寻常的私心,都不算太过分。

我不喜欢院子里的红光,吩咐女婢:“把这些灯笼换掉,晃得人眼晕。”

女婢问:“换什么颜色的好呢?”心中则忿忿然:「野鸡飞上金屋梁,就当自己是凤凰了!趁着大小姐不在家,把灯笼挂到我们院子里来炫耀欺人!现在大小姐回来了,谁不知道信王想娶的其实是大小姐,他们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看你这个野鸡如何收场!」

这些红灯笼居然是岚月让挂的,她这又是何必?我都不在家,气气我的空院子、气气院子里的仆婢也好?

我说:“就换成寻常的白纸灯笼。”

我实在累了,也提不起精神来,草草用了一些粥点便沐浴盥洗歇下了。女婢想要吹熄烛火,我叫住她:“别灭灯,四个屋角各留一盏!”

她依言留了四盏,狐疑地退下。

这里明明是我从小到大住惯的房间、睡惯的床铺,却觉得十分生疏,躺下去好半天也睡不着。才过了半个月,我已经认床了,家里的丈余宽床睡不舒坦,却怀念别人家里窄窄的小榻。

我睁眼在床上躺了许久,总觉得屋子里太空,像缺了什么似的,让人心里不安生。我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架旁的一座折屏拖到床前来挡着。

我满意地钻回被窝里,看着床前半透的屏风,屏风那一侧烛光摇曳,一如我每一晚睡前所见。

只是那烛火灯下,并没有人秉烛夜读。

屋子里太空,不是缺少一架遮挡的屏风,而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像蜗牛躲进壳里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肚子有点隐隐胀痛,最近惊乱奔忙、受伤体虚,月信都迟了几天,恐怕快要到了。邓子射嘱咐我提前三天服药,今日走得急,我忘记拿药方了,还在虞重锐那里。

我能不能……用这个借口回去找他呀?

第51章

大清早我就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了。

昨夜我过了三更才勉强睡着, 睡得也浅, 被闹醒后又累又困, 脑袋像要炸开。我扶着头爬起来问:“出什么事了?”

无人应答,屋子里居然没有人在伺候。

我只好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爬起来, 用铜盆里剩的凉水随便洗了洗脸, 换上衣裳出门去。

院子里的仆婢都在大门外头看热闹, 有个女子大声哭喊, 另有几人呼喝斥骂, 人声吵闹。

我走出院门一看, 哭喊的女子竟是纭香,披头散发,身上也穿得破旧, 被几个健壮的仆妇拖着扭打在一起,衣服都扯破了。旁边的人只是围观, 窃窃私语,没有人上去帮忙或劝架。

看到我出来,纭香大声嚎啕:“小姐, 你终于回来了,纭香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斑鸠占了喜鹊窝,还要把那喜鹊蛋一个个都推下去砸碎,心眼烂透了!现在正主儿回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我对拖她的仆妇说:“你们先放开她。”

那几个仆妇面面相觑, 手里却都还揪着纭香的衣裳没松开。其中一个领头的想:「大小姐脾气软好应付, 新来的二小姐不是个善茬, 马上又要当王妃了,可不能得罪。」另外一个则看着她:「反正牵头的都是赵家二嫂,新小姐只跟她交代,赏钱也是她拿得多。我就只管跟着她行事,出了岔子往她头上一推,罚也罚不到我。」

我沉下脸盯着那领头的赵二嫂道:“几日没回来,国公府换主子了吗?连奴婢我都差遣不动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放开纭香委委屈屈地跪下说:“大小姐容禀,纭香犯了错却不甘受罚,仗着大小姐心软念旧又来僭越纠缠,奴婢等也是照规奉命办事,不然惊扰了主子们怪罪下来,最后受罚的还是我们呀!”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大小姐娇生惯养不谙人情,最好打发,不管谁做了错事,只要在她面前装装可怜,她就圣母心发作放过了,纭香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还自己把自己头发扯散,好像我们虐待了她一样!装可怜谁不会呀,老娘长得没你柔弱,就装不过你了?」

原来她们心里是这么想我的,我不喜欢惩戒下人,他们反而觉得我软弱可欺吗?

纭香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哭诉:“小姐,我是被冤枉的!都是那俞岚月,趁着小姐不在家,作威作福、排除异己!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我的人品如何小姐是知道的,她找不到我的错处,就污蔑我盗窃贪污,硬把我赶到厨房去干烧火粗活!她就是要把小姐身边忠心得力的人都弄走,让小姐回来之后无人可差使、孤立无援!”

她脸上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却又是另一副面孔:「哪房管事的大丫鬟不会从日常用度和下面人的月俸里刮点油水?本来也是他们自愿孝敬的,大家心知肚明,算什么贪污?不过是俞岚月现在得势了,记着从前我不给她好脸色,公报私仇罢了!我真是命不好,好不容易钓着个公子哥还是个负心汉,现在只有小姐这一根救命稻草了。出去吃了一圈亏回来,总能长点记性吧,可别还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的人品如何,我还真是最近才知道的。想想我识人的眼光确实很差,身边亲近一点的人,三婶、岚月、樊增、纭香,一个个都没安好心。

我以为人人都像姑姑和长御那样至诚待人、宽柔处世,其实是我运气太好,投生做了姑姑的侄女,又遇到长御这么好的人陪我护我长大。

还有我爹爹和虞重锐。

纭香若不提宋士柯,我倒差点忘记这回事了。我弯下腰凑近她小声道:“我有一事问你,你如实回答,这回我就帮你脱身。”

纭香连连点头:“纭香对小姐一片忠心,从不欺瞒。”

我问她:“上巳节那杯酒里,你给我加了什么?”

纭香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我没有……”

“好,你的机会用完了。”我直起身唤仆妇,“赵……”

“我说我说!”她急忙拉住我,压低声音求饶,“那杯酒里下的是五石散,以前我爹爹服食上瘾,用后浑身燥热、疯癫呓语,脱衣坦胸横睡街头,六亲不认。这定是有人想让小姐当众出丑,以后在洛阳抬不起头做人,名声扫地,给国公府泼脏水。我的前程身家都寄托在主子身上,我怎么会这么害小姐呢?所以我立即扶小姐退席,到水边去醒酒。谁知又来了个自称刘家的丫鬟,说要带小姐去休息,在芦苇从里绕来绕去,等我觉察不对劲时,已经被她甩掉迷路了!所幸小姐吉人天相,玉体未有损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边她心里又想:「我倒是打算过先斩后奏,宋士柯那个怂包,说这种下作手段被他爷爷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他的腿,贵妃和国公也未必会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他风流但不下流,不屑为之。哼!缠着我求|欢时那猴急浪|荡样儿,装什么正人君子!真讲良心,现在怎么把我抛下人影也不见半个!」

宋相养出来的孙子虽然纨绔孟浪,但还不算太坏。

纭香的解释还算合理,与我记忆相符,虞重锐也说那日有不止一波人对我下手。只是上巳祓禊除了带去的家中仆婢,其他人我都不熟,竟有陌生人设下这等毒计害我?如果我当真失智在众人面前解衣胡言,或者被哪个登徒子玷污,我的名声不就全毁了?

那天……想必我比醉酒更失态吧?所以虞重锐才隐而不提。

他两度在我危急时施以援手,而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像那回南市搭救的姑娘一样,死缠烂打、非要以身相许的麻烦而已,所以他才一直不说第一次见面就救过我,偏要装作看我的笑话,轻飘飘地带过。

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法讨厌他……

我好想他啊。

我转身想走,纭香拽住我的裙角:“婢子所言句句属实,小姐说话算话,一定要救我!”

这样的丫鬟我断断不会再留在身边,但承诺过的事,我也应当守信。

我问那赵二嫂:“纭香何错?”

赵二嫂道:“克扣用度、盘剥下人、中饱私囊,二小姐罚她去厨房烧火倒泔水。”

我说:“我的丫鬟犯了错,理应由我来处置。纭香自售为部曲,并非贱籍,不该为奴。念在她侍奉我这么久,所没财物就当是遣散费,放她出府去吧。”

纭香愣住了:“小姐,你、你要赶我走?我的家早就散了,离开国公府我无处可去呀!”

这话听着耳熟,我好像也曾经……这样哀求过别人。

我又有点心软了。我对她说:“出去做良人,不比当下人奴婢好么?”

“我宁愿在富贵人家当奴婢,我不要出去受穷,穷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她哭着想来抓我的衣袖,被赵二嫂等人拉住,一人一边拎着拖走了。

我觉得很累,夜里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此时倦意正浓、浑身疲惫,眼睛也酸涩发胀。虞重锐每天都睡这么短,他是怎么熬得住的?

——我为什么又想起他了呀。

我只想回去再睡一觉,最好睡到天荒地老,不要醒来。

没睡多久,又被女婢叫醒,说是小周娘子请来看诊的大夫到了。昨晚祖父特地叮嘱过的,他交代的事,小周娘子都很上心。

大夫是位白发老翁,身穿布衣,并不是与我家往来甚多的那几位名医,我没有见过,不由留了个心眼。

我有点明白姑姑为什么讳疾忌医,总是故意耍脾气不让太医诊治。若非信得过的人,我还真不敢让他瞧出我的病因。

是以大夫问我最近有何不适时,我只说头晕乏力、胸闷气短、胃口不佳。

大夫又问:“上回月信来潮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上来就问这个?我如实回答:“大约五月中旬,具体哪日记不清了。”

老大夫忽然双目圆睁,我瞧见他心里惊慌失措:「原来那娘子话里有话……是这个意思!我就说这样的高门大户,怎么会找小老儿我来看病,还从后门进来,原来是见不得人!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哼!不知廉耻!」

他是什么意思?怎么瞧着病就骂上我了?

老大夫镇定心神,让我把手伸过去切脉。他拧眉闭眼仔仔细细切了好一会儿,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什么事都没有。万一瞧出点什么来,小老儿是不是要出不了这深宅大院?往后可再不贪这诊金蹚浑水了!」

他睁开眼道:“小娘子气血亏损,是以信期延误,但这两日也快了。老朽给小娘子开一道补气血的方子日常吃着,平日亦得多加进补、好生休养。”

他飞快地写完药方,逃也似的匆忙离去。

我把方子收起来,想起邓子射写给我的那一道还在虞重锐那里。老大夫也说我信期将至,我必须得吃药了,所以回家隔天就去找他,也……说得过去吧?

我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出门已经是晌午。刚走出院门没多远,迎面遇上了络香。

她满面堆笑地迎着我问:“小姐如此盛装打扮,是要见客吗?”

我自然不能说准备出门去拜会祖父的政敌,想了想说:“四堂兄喜获千金,快要满月了,我还没有去探望过呢。既然回来了,就想去看看堂嫂和小侄女。”

络香的脸顿时“刷”地拉了下来,她低下头道:“小姐院里的纭香犯错被贬,娘子嘱咐我重新选一个得力的过去伺候。我挑了几个备选的,正想给小姐送过去,不知小姐现在有没有空掌掌眼?”

把人带到我这边来,恐怕一时半会儿又要走不开了。我对她说:“人在哪儿?你直接带我过去挑吧,我还要去看堂嫂呢。”

她笑得有些勉强,竟转身背对着我在前面带路,领先我一大截。我想了想,是我找的这个理由不妥吗?

四堂嫂还在坐月子,不知从澜园挪回来了没有,我确实该去看看她。稳婆害人那事,我也得跟兄嫂好好商量商量。

络香现在是小周娘子最器重的丫鬟,顶得上半个管家了,新进的仆婢都由她训导调配。她把我带到下人居住的西苑,招呼了七八个丫鬟过来,其余人也围在四周观望。

这种人群集中的地方,都让我十分不适。我看了一眼那几个丫鬟,心里头便厌烦起来。

前排第一个兴奋地想:「早就听说大小姐是家里最好糊弄的主子,纭香跟了她七八年,捞的钱据说在外头都买宅子了!我封了十两银给张嬷嬷,才让她把我塞进来候选,真是肉痛!但只要能选上,很快就回本了!」

第二个则有些骄矜:「我长得哪里比小姐们差,就是命不好,没有她们投胎投得准。本来是应该去伺候公子的,络香嫉妒我美貌,怕我翻身做了主子,硬是把我扣下来分给女眷!无妨,我这般的姿色品貌,到哪里都不怕埋没了。将来跟小姐嫁出去,学着小周娘子,当上主母也未可知。」

第三个冷眼盯着我:「二小姐要我做她的眼线,什么都向她报告,我有那么傻吗?做丫鬟的,哪个主子不能一只手捏死你。大小姐这里讨好着,二小姐的赏银也不少拿,吃她们两个冤大头!一个荆州小门户里出来的,一朝得势就以为自己能称王称霸兴风作浪了,大宅子里的弯弯门道,你还嫩着呢!」

第四个年纪最大:「我跟络香一起进来的,她仗着会拍娘子马屁爬上去了,真论手段本事,我哪点不如她?娘子叮嘱过了,要我好好伺候大小姐,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我懂娘子的意思,大小姐虽然没用,但有我在旁辅佐掌控,三房那对母女讨不着便宜。这偌大的后宅,最终还是要娘子说了算。」

……

后面的我不想看了。

我在旁边人群里扫了两眼,指着最后面一个十一二岁、茫然不知所以的小丫头说:“就她吧。”

络香惊讶道:“她是刚买回来的,规矩都没学会呢……”

“就要她,明天让她到我院里来应卯。”

络香还想争辩,我丢下她转身就走。

是我原先活得太糊涂,从未察觉表面的恭敬和气之下,还有这么多心计谋算、角力暗涌?选个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提防这么多?以后我是不是不管做什么,都要思虑再三,防着岚月、小周娘子、后宅里的每一个人,费尽心思和他们争斗制衡?

太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家”,自己家里不应该是这样。

我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姑姑明明有洞悉人心的能力、敏锐机警的智慧,却从不参与后宫争权夺势。

此时此刻,我格外想念虞重锐家的小院子,想念那一方让我安然仰望的天空,想念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宁静书斋,想念书斋里慢悠悠摇晃的摇椅,甚至还有点想念凤鸢。

所有的想念最后都汇集到一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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