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巧言愣了一下。
她往常读书多半也就是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倒是从未想过如她是那主角会如何抉择。
倒是让淑妃这样一问, 不由沉思起来。
她会如何呢?
当时弟弟重病, 她不也果断卖身入宫, 什么都没想么?
付巧言道:“到底亲人大过一切, 若换做是我, 想必也会如她那般。”
淑妃问:“不后悔?信了十几年的佛祖, 突然要让留发嫁人,怎么能习惯的了?”
付巧言笑笑,一张小脸仿若桃花绽放。
“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道是我佛慈悲,便是佛祖也不会怪罪凡俗见死不救。娘娘别怪奴婢浅见,当年我卖身入宫便也是这般想的。”
淑妃倒是没听过她怎么讲家里事, 如今话说到这里, 便有了些兴致:“你当年是如何的?”
付巧言帮她续了茶,轻声细语道:“那会儿我父母突然没了, 弟弟生了重病, 我把家里房子家具都卖了也不够给他治病, 正巧小选在即, 我听说有银子得, 镇上也能把我弟弟安置到荣宣堂,还能叫他继续读书, 我便进了宫。”
她说罢,顿了顿, 淡淡道:“娘娘也知道, 我们两个孤儿就算自己顶立门户,也实在不能好过多少。”
淑妃点点头,心下了然。
付巧言这样花容月貌,孤身一人带着弟弟在巷子里讨生活,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好说。
哪怕她再有本事,再聪明都无用处,到底是年纪轻幼的弱女子,弟弟也不过十岁上下,日子确实也是过不下去。
这也是付巧言果敢的地方。
她知道进了宫镇里就要照顾她弟弟,能进荣宣堂,还能继续免费读幼学,这便比什么都强。
无论她在宫里好不好过,起码他能平安长大。
家国这样大,无数孤儿流离,荣宣堂就那么些屋舍,又能养得了几个呢?
她这般年纪,能忍住骨肉分离至亲离散,只为两人都能好好过活,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待听了这些,淑妃心里更是敞亮。
“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好的。”
付巧言冲她福了福身:“多谢娘娘金口玉言。”
淑妃摇了摇头,又问她:“你说若是大少爷不那么欢喜于她,只能做妾,又待如何?”
只能做妾……
付巧言心跳突然快了几分,她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却看不清迷雾的边际。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只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是小师父不够好,只她恰好不是大少爷心系那一人。且说为妻为妾,还不都是因大少爷一句话的事儿?哪怕是聘为正妻,说不好哪一日良人心变,回头又成了妾。倒不如自己把日子过好,努力求了师父康健,最重要的是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其实为妻为妾又有何妨?”
这世间女子哪个不想三媒六聘,哪个不想凤冠霞帔?可那些恩爱不离缠绵悱恻故事里,不还是三妻四妾丫头通房一个都不少。
付巧言当然想要找个良人白首不离,可她有没有这般运气,有没有这把眼光,却也未可知。
淑妃表情淡淡,心中却很是赞同。
她是二品正妃,说得好听一些是主位娘娘,到底还是皇家妾。
哪怕到她死,哪怕荣锦棠能做得了给她封谥号的那个人,她都无法成为皇上的妻子,名义上的也不行。
皇上这一辈子,只会有两个正妻。
一个是少年结发的元妃,一个是相伴经年的皇后。
淑妃闭了闭眼睛,淡然问她:“若你与人为妾,你会怨恨吗?”
付巧言笑笑,她知淑妃心里也不是太好受,便有些放肆道:“娘娘,这有什么好怨恨的?是埋怨自己不够好?还是怨恨对方眼瞎?说到底,只是姻缘线没绑到两人身上,徒留伤感罢了。”
是啊,难道埋怨自己不够好吗?
只是没那个命而已。
淑妃笑出声来,伸手擦了擦温热的眼角:“你这丫头,可不能叫旁人听了去。”
付巧言婉言道:“娘娘,在我心里,娘娘比观世音菩萨还好。”
淑妃拉过她的手,摸着她手上粗糙的茧子,说:“哎呀傻丫头,有你这句话,我这一年没白疼你。”
付巧言见她心情好了些,便问:“那奴婢还要继续读吗?”
淑妃摇了摇头,她静了片刻,道:“今日里有宫宴,你回去多加两件头面,下午陪我去百嬉楼。”
这一上午讲了这许多回话,这一次付巧言倒是真傻住了。
“娘娘……”
付巧言迟疑道。
淑妃摆了摆手,让她不用多言。
“去吧,还有寒烟一起去,你不用怕。”
付巧言咬了咬下唇,踟蹰片刻,终于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最终也没敢问为何今次要带她去宫宴。
往常陪淑妃出去的多是寒烟和寒絮,两位姐姐跟了娘娘许多年,也是很有脸面的大宫人,在外面很是镇得住场。
她哪怕在景玉宫再是红火,也不过是个陪娘娘解闷的小丫头罢了。
在景玉宫的一年时光,她还真没出去过一步。
付巧言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宫宴,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带着这颗跳动不安的心回了屋,见之桃蕊姐姐在,便道:“姐姐今日也休了?”
桃蕊正靠在窗边做绣活,听了笑说:“是呢,娘娘仁慈,今日里不忙。”
付巧言点了头,这边翻出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挑簪子。
她梳的是最简单的双螺髻,一边簪了一把小的珍珠花簪,很是小巧玲珑。
这样打扮在自己宫里是无妨,出去就有些给娘娘丢人了。
她从包袱里翻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把贝壳飞云钗。贝壳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胜在这钗做工精巧,飞云层层叠叠很是美丽,斜插耳边倒是跟珠花搭配。
配好簪子,她又找了珍珠耳铛出来,轻轻坠在耳坠上。
桃蕊看她一眼,问:“怎么打扮起来了。”
这丫头平日里素净得很,很少这样环佩玎珰。
付巧言心里正是忐忑,闻言便凑过去问:“姐姐,娘娘说叫我今日陪她去宫宴,不能给娘娘丢人。”
她这般一凑过去,如玉的耳坠上珠光摇曳,衬得粉脸莹莹白白,散着动人的光。
桃蕊诧异地瞪大眼睛瞧了瞧她,见小丫头这样打扮下来更是添了三分美丽,心里倒是有了些成算:“今个寒絮姐姐不太舒坦,兴许娘娘这才想叫你去。”
付巧言倒是不知寒絮今日病了,只嘟囔:“那也应是您或者桃陌姐姐去呀。”
桃蕊自然不会说娘娘偏心之类的话,只道:“我跟桃陌都不是近身伺候的宫人,也对娘娘习惯不熟,出去很容易添乱子。你好歹是日日跟在娘娘身边,使唤顺手罢了。”
她这般一解释,付巧言就放下心来。
等一通打扮之后,付巧言又好生拾掇了一下自己最新的这身粉紫春燕袄裙,这才稍稍消停下来。
午休过后,付巧言便去了前头书房。
她往日多半这时候过来,前殿里也并不热闹,娘娘休息的时候小宫人们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付巧言到了书房门口,很意外看到书房仍旧开着门,不由推门而入。
淑妃正坐在书桌之后,提笔认真抄写着什么。
付巧言轻手轻脚走了进去,见桌上也未摆茶,便忙要去烧水。
“不用忙了,你去叫了寒烟来,我们这就得准备走了。”
“诺”,付巧言忙应了声,转身又出去了。
刚才匆匆一瞥,付巧言见她在抄心经。
自从陛下病了已来,淑妃日日都要抄经书给陛下祈福,一日不曾懈怠。
付巧言默默叹了口气,娘娘对陛下这份心,也确实十分叫人感动。
她匆匆请了也刚收拾好的寒烟出来,路上跟在她身后求道:“有劳姐姐今日操心,我实在没见过这般场面。”
寒烟爽朗一笑,拍了拍她肩膀:“这有什么?娘娘们都很温和,只要好好伺候少说话便是了。”
付巧言点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感激的笑。
因为换成她跟着去,寒烟肯定要更操心也更谨慎一些,确实是麻烦她了。
但这都是娘娘的意思,她们做奴婢的只要听娘娘话行事便行了。
等回了正殿,才发现娘娘已经去了寝宫,让桃蕊和沈福给她装扮起来。
桃蕊不光一手绣活出众,盘头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只见不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给淑妃换了个朝天髻,发间点缀一串拇指大小的金色南珠珠花,髻头一把红宝双凤琉璃步摇,高高摇曳在乌发之上。
两鬓簪有红宝琉璃梳篦,耳铛是红宝葫芦扣,一身礼服也早就换成桃蕊赶制几月的曲裾深衣,外头的罩衫裙摆很长,满绣着清雅淡然的紫竹仙鹤。
颈间一把八宝如意扣,是一身礼服的点睛之笔。
淑妃这身衣服要说华贵也清雅三分,要说普通却精致非凡。
远远看去仿佛画中仙女,跟平时判若两人。
付巧言是头回见她这样隆重,不由愣神道:“娘娘真美。”
这会儿屋里很静,这一声一屋子女人都听见了,顿时笑成一团。
沈福道:“这孩子惯会说话,难怪娘娘喜欢呢。”
付巧言红了脸,忙告罪行礼。
等又过了一个时辰,淑妃这一身装扮才可算忙活完。
寒烟在前头扶着淑妃,付巧言跟在后面拉着衣摆,一行人缓缓迈出景玉宫门。
除夕这一日阳光正好,璀璨的日光照在宫道上,晃得人眼疼。
付巧言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只同以往一样的青天白云,却似比以往敞亮许多。
景玉宫外,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