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其他六位主副厨知趣地没开口,执掌点心房多年的叶舒蔓则难掩笑意:“这是猪油糕吧,为什么会想到做这个?”

“因为好吃啊。”

陈燊的回答简略意赅,又教人难以反驳。

话虽这么说,但现在很多初次品尝猪油糕的食客,都不会将这道糕点,与“好吃”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因为它实在太油了。

尤其是现在追求完美身材、把减肥挂在嘴边的年轻女孩,吃个苹果都要斤斤计较着卡路里,像猪油糕这种口感油腻、且比巧克力还要热量高的食物,谁会闲着没事找虐去吃它?

而其他几位主副厨在听到“猪油糕”的名称后,皆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

李奕山夹起一块半透明的方糕,认真地想,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猪油糕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沁园春最早的菜单上是有猪油糕这款糕点的,但是因为销量太低,每年顶多卖出去四、五份,于是早在三年前,当时的行政总厨就将其从菜单中划去了。

如今只有在隐藏在古旧的街头巷尾老字号的糕点铺里,才能寻找到猪油糕的踪迹。

咬了一口白玉似的糕,肥糯的口感在唇齿蔓延,葱香、猪油和糯粉的香味完美地融合一体,李奕山只觉得随着这缕热腾腾的香气,眼前飘过许多片段,恍惚回到了儿时的童年。

那个时候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攥着母亲给的零花钱,不惜跑上半个小时,到另一条街的街头去买猪油糕吃。

买猪油糕的店铺前总是排着长龙,切糕师傅的长相,他到现在还记得。

因为客人多,师傅切糕的手法又快又准,手起刀落,先切成条状,后切出块形,尖刀在案板上切出击鼓似的节奏。他那时的个头还没有柜台高,等着切糕的间隙,闻着从蒸笼里飘出的香味,哈喇子早就抑制不住地流到了下巴。

猪油糕要刚出炉的趁热才好吃,于是拿到手后,也顾不得烫嘴,直接就往嘴里塞。

那时候的猪肉五毛钱一斤,而一份猪油糕只要五分钱。

如果恰好买到的是块糕头,那更会有一种中彩票的兴奋感。

糕头就是糕的边头及两旁的糕,因为猪油糕蒸熟后会在案板上翻身、揉掀,这个过程中会把猪油丁更多地朝两边或糕头聚,所以糕头上的猪油更多,分量也更足些。

儿时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一时间百味杂陈,然而李奕山没忘记现在的身份是评审,迅速收理了情绪,同时也在琢磨一个问题。

为什么现在的猪油糕吃不出童年的味道了?

大概是时代进步发展得太快,人们的生活变好了,吃肉早就不是一家人需要绞尽脑汁解决的事,以前过年时才能吃到的猪肉,现在已成了家常便饭。

好吃的美食太多,人们肚里的油水也在日益增多,猪油糕在过去是绝顶美味,现在却被人们嫌弃太过油腻。

说到油腻,奇怪的是这盘猪油糕只有油香,并未有常见的油腻之感。李奕山再次打量这些猪油糕,发现了其中关键。

从方糕的侧面可以看出,里面夹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膏状物,再次回味方才那一口的味道,他眼睛一亮。

“你加了芋头?”李奕山问陈燊。

后者点了点头。

芋头的淀粉含量高,脂肪含量几乎为零,其味道本身软糯清甜,加入猪油糕里,既能解腻,又平添了几分粉糯的口感,因此造就了一盘并不油腻的猪油糕。

两道菜品完,评审席亮起一片红色的牌子。

六票对一票,陈燊完胜。

陈燊唇角扬起,连眉毛上都挂着得意,朝场下袁园的方向比了一个胜利的v。

袁园装作没看见地别过脸去,心下腹诽,他那个对手看着挺厉害,敢情是个唬人的假把式,中看不中用。

比赛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接着又是两组学员提前完成。

其中有一组是凉菜间的学员,居然以五票对两票的优势赢了一位热炒区的学员,让众人大跌眼镜。

这一轮的规则是只能做其所属部门的菜,也就是说,这位学员用凉菜赢了别人的热菜,这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中华美食菜谱中,热菜占了五分之四,因此每到第二轮,其他部门的学员都格外吃亏。尤其是凉菜,多是宴席开胃前的小菜,没有温度加成,能让人一吃就记住的凉菜并不多。

这也是为什么自创办了厨艺大赛以来,前十的名额大多被热炒区学员包揽的一大原因。

台上那位凉菜间的学员肤色黝黑,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是那种让人过目即忘的类型。

袁园摸着下巴说:“这是半路杀出来的黑马啊,我怎么对这人没啥印象,熊三儿你认识他吗?”

“听说是冷菜间新招来的帮厨,好像叫孟乾,我也没跟他打过交道。”熊三儿回道。

这两组评完,距离两个小时的结束还有五分钟,而场上也就剩下鱼莜和周奇这一组了。

熊三儿有点坐不住地抓抓脑袋:“这俩人怎么都这么墨迹呢……”

“这叫沉得住气。”袁园貌似很懂地说。

这比赛好比考试,有的人写完交卷早早离开了考场,而天性谨慎的人就算提前写完了考卷,也会一遍遍地检查错误,鱼莜就是这类人。

比赛若规定一个小时,她也能完成。但既然知道是两小时,她便按两小时的安排来。

早交卷能加分吗?并不能。

周奇见鱼莜不慌不忙地站在冒着白气的蒸锅前,双手环胸,像是入定了一样,转而低头看着自己锅里还在咕咕冒炮的菜,反而莫名生出几分急躁感。

鱼莜似乎早算好了时间,待比赛时间一到,评审喊“停”的同时,她伸手把蒸笼从火上取了下来。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

第28章 切磋(五)  黄焖鳗vs三鲜虾仁烧卖。……

计时结束, 周奇也刚好把锅中的菜倒入已装点好的盘中。

鱼莜没有把菜品装盘,双手戴着隔热手套,直接拎着蒸笼送到了评审面前。周奇则是用高耸的西式餐盖罩着菜品, 端着好似分量很重, 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光看他二人端菜的姿势,就知是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菜。

不锈钢的餐盖揭开, 一道堪称是工艺品的菜肴呈现在众人面前。

鳗鱼被切成了一块块宽度两厘米厚的圆片,一片叠一片, 逐渐往上累加, 如同搭积木似的堆成了一座宝塔。

鳗鱼肉被烧成了红烧肉般的油亮色泽, 浓厚的酱汁从宝塔的顶端缓缓流了下来。

鳗鱼宝塔的最底层铺着六张三角形的玉米烙, 尖角对外摆放,从俯视的角度看, 就像一座美味的肉塔建在了画着六芒星的法阵里。

鱼莜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声惊叹地“哇”虽没说出口,但早已表现在了脸上。

这还是她印象中的黄焖鳗吗?这种摆盘还真是酷炫……

在鱼莜惊异的目光下, 周奇不自觉地把下巴扬得更高了。

评审们率先品尝了周奇的这道菜,孙宝田赞赏地点头:“酱汁烧得不错, 肉质很嫩, 摆盘也很新颖。”

听完孙宝田对其自家弟子的褒奖, 钱昆对着这道被改得面目全非的黄焖鳗, 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焖鳗是传统特色苏菜之一, 大锅焖制过后再小锅分烧, 烧出来的鳗鱼皮肥肉嫩, 味道咸中带甜。一般,这道菜的摆盘是将鳗鱼块一字码开,或者盛在砂锅中, 跟现在火遍全国的黄焖鸡也算一个吃法。

而面前这道,如果不是尝了味道,他还真认不出这是黄焖鳗。

金黄的玉米烙上撒着一道道波浪纹的白色沙拉酱,鳗鱼肉塔的顶端那抹翠意,用得也并不是中餐惯用的葱花和香菜,而是只在西餐里出现的欧芹。

可见,周奇作为沁园春革新派的成员之一,将何美心那套中西结合的做法,融会贯通得很彻底。

鳗鱼的味道尚可,还能辨认出是黄焖鳗的味道,如果没有那层沙拉酱,玉米烙和酱汁的搭配也堪称巧妙。

然而这盘菜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好好的身穿旗袍的古典东方美人,被人强行扒掉了衣服,换上了有着蕾丝泡泡袖的洋装连衣裙。

怎么看怎么别扭。

好在紧接着,鱼莜打开了竹屉,飘着面香味的菜肴,又重新拉回了钱昆的审美。

鱼莜所做的菜品是一屉烧卖。

八只烧卖整齐又不显拥挤地摆在在竹屉里,下宽上窄,在烧卖的三分之一处面皮收腰合拢,宛若一只只小巧的石榴。烧卖的皮是半透明的,晶莹圆润,隐隐透出里面馅料的色泽。

烧卖的馅儿在面皮收口处“小露香肩”,淡粉色的肉馅混着粒粒分明的糯米、棕色的香菇、红色的胡萝卜,勾人食欲。而层叠的裙边至少有24道褶儿,宛若娇女的裙摆,又宛若一朵朵绽放的梅花。

看着这屉子烧卖,钱昆由衷地想,这才是苏式菜应有的摆盘和造型啊,简单又不乏精致,内敛又优雅的漂亮。

评审纷纷举筷,八只烧卖,七个评审一人一只,还余下一只。

咬下一口热乎乎的烧卖,钱昆心下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烧卖,尤其是这么好吃的烧卖了。

身为面点房主厨,都是他做面点给别人吃,而自己做的菜自己吃时,已经没有了新鲜感。

面皮既筋道又柔软,糯米软糯喷香,充分和其他馅料的滋味融合,咬下去甚至还会像灌汤包一样,有鲜美的肉汤流出,且不吃不知道,看似小巧的烧卖里竟然还包着整只的虾仁,算得上是意料外的惊喜。

以钱昆数十年的为厨经验,只消这一口便可以尝出,这是烹饪者真正用心做出来的面点。

大多的烧卖都是用的烫面,少数地方为了图省事也会用凉水面,但很多人不知道,介于烫面和凉水面之间,还有一种叫半烫面。

半烫面需要对和面的水温和时间有严格的把控,烫出来的面既有烫面的筋道又有凉水面的柔软。

烧卖里的肉馅,鱼莜则用的是猪夹心肉。猪夹心肉是靠近猪后腿无肋骨的部分,特点是三层瘦肉,二层肥膘互夹,俗称五花三层,质地比猪的其他部分更加柔软。

香菇丁、胡萝卜丁、猪夹心肉和熟糯米下锅翻炒时,她没有用耗油、老抽等这样的人工合成调味品来增鲜,首先她要保证炒出的馅颜色不能太深,如果太深,馅料透出面皮的颜色就会发沉,没有了晶莹剔透的感觉,其次用这些调味品调出的肉馅虽然鲜美,但缺少几分食材的自然风味。

所以在调馅时,她加入的是泡过香菇的香菇水以及煮过虾仁的虾汤,虽然只有小小几勺,但是风味足矣。

包馅的时候,每只烧卖里,她都包入了一只完整的虾仁,以及一小块用了七八块五花肉的肉皮熬成的、已经凝固了的猪皮冻。

最后一步上锅蒸,只消□□分钟便可,烧卖皮她擀得很薄,很容易蒸熟,这一步也是为了让猪皮冻受热化开,肉汤充分渗透进糯米中。

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但也正是因为这些细节,成就了这盘格外可口的三鲜虾仁烧卖。

小小的烧卖里,承载着满满的心意。

评审们品完了两道菜,到了出结果的时刻。

虽然不知道周奇那盘黄焖鳗的味道,但鱼莜对自己的烧卖有信心,因此当她看到前三位评审俱亮了黑牌后,心都凉了半截。

她以为自己就要被这么不明不白地淘汰了,时局忽然柳暗花明地扭转,从钱昆开始,后面的四位评审接连亮起了红牌。

四比三,鱼莜险胜。

鱼莜手里捧着竹屉,惊魂未定。

投给黄焖鳗的三个人分别是窦欢、孙宝田以及他手下的热炒区副厨。

这三人的座位又恰好连在一起,回想起之前几场的评分结果,他们三人的投票结果似乎总能很巧合地撞在一块,出现三连黑牌或三连红牌的情况。

鱼莜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初孙宝田招揽她的时候,敢说“我能保你进比赛前三”这种话了。

比赛的评审仅有七人,孙宝田只要收买两个,三人便占了半壁江山,想要左右比赛还不容易?

反正菜品的味道如何只有他们七人知道,只要烹饪水平相差得不是很大,可以归咎为每个人的口味不同,谁又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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