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含钏选的糕点,全是内造的方子,或是样貌惊艳的金乳酥,或是做工精细费时费力的马奶糕,或是贴合时节的秦桑糕。

这些都是经过几代宫人御厨交替改方,才立下的御供。

有些食材太过名贵,比如金乳酥上用来当做花蕊点缀的金箔,含钏便改成了炒翻沙的咸蛋黄碎,暖澄明亮,瞧上去也很提色。

算起来金乳酥最受欢迎。

面粉、糯米粉、猪油混合成一层油皮酥,红曲米粉、牛乳、白糖、面粉混合成另一层鲜红的红色油皮,油酥用过筛的面粉和猪油一比一混合而成。

馅儿料有两种,一种选的是华南五府运送来的椰蓉椰浆,一种选的是红豆馅儿。

两层油皮酥叠在一起醒面,中间包裹油酥,双色皮重叠擀平后包上馅儿料,捏成小圆团,在皮层表面切上横竖“十”字刀,入油锅炸。

在高温的油里,小小的皮酥渐次绽开,形成了一朵表皮乳白,内里嫣红的千层花。

很是好看。

许多食客点了金乳酥的名要送餐——金乳酥样子好看,适合摆在小案和四方桌上做装饰,寻常的白案师傅也没这套方子,看上去新奇雍容,便颇得富贵人家的喜欢。

恰恰好,金乳酥的利润是最高的。

金乳酥,含钏一盒六只的售价是二十二文。

成本嘛...

白爷爷皱着眉头看了看金乳酥的配方,嘟囔了一声,“奸商!”

含钏笑眯眯地挠挠头。

“虽面粉、猪油、红曲是便宜货,但这东西费油!且费心思!”

含钏给白爷爷算一笔账,“食材上的成本,一盒顶多两文钱,可单单是擀面、炸点、塑型、装盒,都要费我一下午的光阴。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这是拿生命在做糕点呀!”

白爷爷正喝着茶,“噗嗤”一声,茶水险些喷了出来,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憋出两个字,“谬论!”

含钏贴心地再给白爷爷盛上一壶茶,把糕点盒子翻了过来,葱段似的素手一指,“您看这儿!”

白爷爷眼神不大好了,凑拢了看,有个红泥印子,像是印章。

含钏得意洋洋,“就这盒子,一百个就三十文钱呢!我特意去西大街请印章师傅刻的名号‘时鲜’,又去东大街请印书册的师傅帮忙印制专属牛皮纸,最后请隔壁胡同在家无事的妇人每日帮忙折叠...一分一毫都是钱!

“做盒子要钱,请小童子送货上门要钱,您若只看食材成本,那我便是奸商。可做生意,哪能只算看得见的成本呀?这什么成本都要算进去的!”

白爷爷老了,闹不明白这些个经书,挑了个金乳酥吃进嘴里,眯了眯眼,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得嘞。

一盒二十二文,买着的人也不亏。

也不想想含钏先头是给谁做饭的?

这可是用二十文钱买着了皇上的待遇!

别说二十文,二十万两银子都给得。

白爷爷指头敲一敲,心里算是落了定。

国子监暮苍斋内,也有人手指头在鸡翅木大四方桌上敲了一敲。

光从翘起的手指头就能看出,这人的得意。

“尝尝!”油头粉面张三郎将盒子上的红绳一扯,露出了粉白酥嫩的内里,“时下北京城里红火的糕点,金乳酥!一天就卖八十盒,多了人不卖!得老食客提前预定,才有货上门!”

张三郎呼朋唤友,“来尝尝!好吃着呢!”

第四十四章 再吃金乳酥

张三郎是老饕了,一张嘴吃遍京城,吃得多,偏生长不胖——万千闺阁少女的梦。

也只有他,敢偷摸拿吃食来国子监。

夫子骂他,他便装晕,直呼脑袋痛,得吃东西续命。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捻着胡子下了定论——张三郎血淡,饿不得,想吃就吃吧。若真饿厥过去,英国公老夫人打上国子监,比张三郎在国子监吃东西,更丢脸。

国子监监丞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自隋、宋,至魏,张三郎监生成为了太学四百年,头一位获准课余进食的天选之子。

上了两堂之乎者也,肚中却空空如也,两盒金乳酥大喇喇摆在桌凳上,监生们涌过来,一人一个拿了,入嘴当即赞不绝口。

“不错不错!”

“比白奎楼的糕点还好吃几分!”

“入口即化!三郎,明儿个帮我带两盒送府上,我给家中小儿尝一尝。”

张三郎被簇拥在花团锦绣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乐呵呵地瞅着甲学里同流合污,哦不,其乐融融的场景,十分欣慰。

有监生一边吃,一边拿起牛皮纸盒细看,看见了“时鲜”二字,“...没听说京里开了家名唤‘时鲜’的食肆呀?”拍拍张三郎的肩头,“小门小户的东西,你也吃得进去?若说好,还是白奎楼的糕点厉害,百年老字号,排面也大,您拿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西糊弄咱,忒缺德了。”

呸!

你可以说我学问不好,可你不能说我看吃食的眼光有问题!

张三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没见识的玩意儿!

“‘时鲜’虽只是宽街上的游摊,可手艺绝不输任何一家酒肆。白奎楼的点心,爷我也吃过,马马虎虎还行吧。匠气太重,千人一面。”张三郎拿起一只金乳酥,“知道这金乳酥是什么来头吗?”

监生们统一节奏摇摇头。

张三郎冷哼一声,“金乳酥可是内造的好东西!方子只有内廷才有!几朝的御厨改方子定方子,才有了如今的金乳酥!给白奎楼三十年,都不定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方子来!”

张三郎把金乳酥拿高,一层一层地分析,“如何将酥皮炸脆却不干?如何将馅料调得香甜却不腻?如何把红曲粉面调得如此娇嫩鲜艳?这可是上御案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劲儿!

“就这两盒金乳酥,还是爷凭着和老板娘的关系才走后门定到的,你若不好这口,不吃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那监生笑起来,“你说内造便是内造?我还说白奎楼的小天酥是放在王母娘娘眼前的好东西呢!”

监生们哈哈笑起来。

张三郎这混不吝的,读书没出息,吃饭倒有几分讲究。

北京城里纨绔多,就这小舍监里都各有各的纨绔,可英国公府的纨绔,却是个中翘楚——不入勾栏院舍,只进食馆酒肆,口腹之欲是最低等的欲望,大老爷们天天溺于口腹之快,不怪众人瞧他不起。

张三郎气得脸都红了,余光捕捉到一枚清冽冷峻,从不多言的皇家贵胄,把剩下的金乳酥往那处一推。

“四皇子,您尝尝!您尝尝,是不是内造的味儿!”

众人皆止了笑头,舍内无比静谧。

挑衅那监生与同窗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的神情稍稍收敛了几分。

国子监本是太学,五品官以上的官宦、勋贵世家出身子弟可前来进学,各布政使中了举的学生若名次靠前,或家中有钱有关系,也可到国子监进学,当今圣人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善革新图治,更敢创新争先,圣人朱笔高批,宫中年满十四的皇子皇孙皆出宫进太学,与监生举子一块儿念书。

故而如今几位年长的皇子便分散在太学上课。

他们小舍运道不好,没分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嫡出二皇子和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偏偏来个老四...

这四皇子沉闷寡言,朝来夕走,除却学业上的讨论,从不参与他们这起子所谓“所谓勋贵纨绔”闲聊臭屁...

傲什么傲呀!

不知道的敬你一声“四皇子”,知道的背后咋喊?

“洗衣服生的种!”

人二皇子生母是龚皇后,三皇子是曲贵妃,八皇子是长乐宫淑妃娘娘所出,就算九皇子过了世的母妃王美人,虽家中不显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出身。

四皇子可倒好。

母妃顺嫔是浣衣局出来的!

娘家是山西太原经商卖布的人家!

我呸!

就冲这家世,有什么好倨傲的!

也就是如今的圣人手上把得牢,一登基便将世家摁了下去,若还在前朝,勋贵世家横行,就算他姓徐,也得给他们兄弟研墨提笔!

众人不言语。

四皇子徐慨看了一眼牛皮纸盒中的最后一颗金乳酥,玲珑精致,和御膳房做的不同,同样的花型,王师傅如芙蓉待放,这一颗却如含苞待放的清荷...

很漂亮。

那监生见徐慨久久没入口,讥讽张三郎,“四皇子也不吃来路不明的穷酸货...”

他话还没说完。

徐慨便将金乳酥放进口中,做得小小的,一口一个刚刚好。

很好吃。

徐慨面无表情地咀嚼,越吃越惊讶,越吃越惊艳,这是内造的味道,这绝对是内造的味道,甚至在处理酥皮的甜腻程度上比王师傅做得更精细。母妃顺嫔爱好吃甜,他在承乾宫吃过几回御膳房出的金乳酥,入口好吃却不耐吃,吃过一个便心头发腻,需灌下一盏浓茶方可解腻。

他以为是他不爱吃甜,才不爱吃宫中风靡的金乳酥。

可如今,他吃完这一颗,甚至还想再来一颗。

徐慨吞咽下。

张三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慨,“四皇子,您说好吃吗?是内造的味儿吗?”

徐慨没立刻开口,不紧不慢地将书本笔墨收拾进竹筐中,“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张三郎喜好这一口,白五郎又何必诋毁旁人心爱之物?损人不利己,失智失信。”

他不爱好口腹之欲,可他也不能阻挡别人追求口腹之欲。

何谓自由?

此为自由。

徐慨把竹筐提在手中,不曾理会诸人目光,朝张三郎笑了笑,“金乳酥很好吃,比御膳房制出还好吃。”

第四十五章 年糕条

含钏自然不知国子监内,张三郎倾情推销的场面之热烈、感情之真挚、语言之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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