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夕5

李敏收敛心神跟着陈文强上台, 当把这个消防员的脑外伤手术之关键地方做完,她放松下来后, 头重脚轻的感觉立即就攫住了她,令她不敢移动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移动脚步。巡台护士冯姐看着她的模样不对,立即连拽带扶地把她弄出了手术间。

“冯姐,你快帮我拿块大纱布来。我要露馅了。”

“行,你先去卫生间。”冯姐把李敏送到卫生间门口, 担心地问她:“你行吗?能站住吗?”

“还行。”李敏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虚脱了。但她咬牙硬撑。

“那你小心点啊。”

凤姐叮嘱她一句, 把她送进洗手间里。然后快速跑到备用的玻璃柜那边, 从无菌纱布桶里,钳夹了好几块大纱布, 匆匆给李敏送过去。

……

李敏出了卫生间,就靠着冯姐晕过去了。等她再醒过来, 发现自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 穆杰正在给自己擦浴。

嗯, 物理降温。

她窘得无处可回避,干脆闭紧双眼假装自己没醒……但她全身立即紧绷起来,还是让穆杰立即发现她醒了。

穆杰收了热毛巾, 给李敏拉好衣服、再盖好被子,权当自己不知道她已经醒了。投好毛巾后, 他再回到李敏的床边坐下, 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发, 好一会儿才心疼地说:“敏敏, 外科工作太辛苦了。你确信自己能干下去吗?”

李敏的眼泪在他心疼的话语里慢慢泌出了眼角, 一串串地沿着两侧太阳穴流到耳朵里。穆杰看自己一句话把人招惹哭了,赶紧俯身抱住人说:“我就是心疼你太辛苦了。没有反对你做外科大夫的意思。”

穆杰的哄劝和保证,让李敏觉得自己哭得没道理,并觉得自己的样子太丢人了。她收了眼泪,抢过毛巾擦脸,赧然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洗手服。她就问穆杰:“几点了?你怎么来了?”

“现在快八点半了。那个刘秀玉打电话到严虹家里,我就和严虹、小艳一起过来,把你接到值班室休息了。”

“她俩呢?我的衣服呢?”

“看你没什么大事儿,我就把她俩打发回去吃晚饭。你的衣服在床脚叠着呢。先起来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不想吃。”李敏扣着被里,很懊丧。自己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这也太丢人了。这不得成了别人说嘴的呀,那些人还不得说自己的体力不够,不适合当肾经外科大夫啊。

“你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儿?”

穆杰避而不答。他起身打开保温桶,端出上面小盖子里的南瓜小米粥,稠厚的小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南瓜的碎粒混合着小米金灿灿的颜色,勾得李敏心动了。

“来,先喝些粥。”穆杰把粥递给坐起来的李敏,伸手帮她围好被子。

“水。我先喝点儿水。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喝水的。”

“喝鸡汤吧。我没加盐,把鸡油都撇出去了。一点儿也不腻的。”

小半桶的鸡汤,李敏喝了一大半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生机。她趁着自己现在的感觉好,把已经不烫的小米稀饭都吃了。入口的感觉香,糯,甜,绵,不是小艳能做出来的。

“是你熬的粥?”

“嗯。再吃点儿?那个保温桶里还有馅饼。小艳从食堂买的。”

李敏摇头:“够了。你吃了没呢?你赶紧吃饭吧,都这么晚了。”

说着话儿她从被子里伸胳膊出来,要拿床脚的衣服。穆杰赶紧替她抱过来,还要帮着她换衣服。

“不用你。你转过去吃饭。”李敏抱着衣服坚持。

穆杰见状就坐去床脚,背转过去吃晚饭。身后传来在被子里的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他尚未吃完,李敏就已经穿好了衣服,连他们从手术室给她带回来的鞋子都穿好了。

“你慢慢吃,我去倒水。”

穆杰拦住李敏说:“一会儿我去倒吧。你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李敏看他挺郑重的样子,依言走到桌边坐下。

穆杰轻咳了一声说:“今天不是你一个在手术室出事儿的。门诊的程主任在icu抢救呢。”

李敏愣了一下,想起程主任有冠心病,便道:“心梗?”

“好像是。累的。”

李敏奇怪地看着穆杰问:“还有谁?”

“潘志在你后面晕台了。好像把脑袋磕了。我刚才出去打水,听护士说他也是被推回来的。”

“啊?”李敏吃惊。“脑袋有什么事儿没?”

“事儿倒是没事儿。护士说他晕得时候,是腿先软、人还知道要往后倒。不然趴手术台上,那伤者可能当场就得交代了。”

李敏点点头。

“他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他是不会往前趴的。我跟你说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急诊手术。五台!他跟着梁主任一组,今早的第一台手术就挺大的,胸腹联合伤。估计也跟今天一直没得休息、也没吃什么东西的有关。”

但穆杰的样子……李敏觉得可不是只有这些事儿的。可穆杰又停住不肯说了。李敏见状,不好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涌上她心头。

她盯着穆杰问:“还有呢?绝不止这些吧?”

穆杰把最后半块馅饼塞嘴里,但在李敏的注视下,想着她说过的细嚼慢咽,便放慢了咀嚼速度,然后把剩余的鸡汤喝了,最后清清嗓子说:“李主任去了。”

“李主任去了?”李敏一时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故不解地追问:“他去哪儿?他今天该在急诊室负责急救啊。”

“他心梗,在急诊室倒的,内科好几个主任上去抢救,都没有抢救过来。”

李敏沉默了。宛如雕像一般坐在椅子上。

穆杰也陪着她静静地坐着。

时间流走了多少,俩人都没感觉到。终于李敏被身体涌出来的热流惊醒了。她有些困难地夹紧腿站起来,转身想去找自己的白大衣,然后想起来早晨那包卫生巾,被自己锁在57号更衣柜里了。

她只好再转身、夹腿、蹲下去,从办公桌下面的纸箱里又掏出一包卫生巾来。她假装自己是在拿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东西,蹲在那儿迅速撕开口袋,掏出一个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再掏出一个,塞进另一边的口袋里。塞好了才站起来,声音涩涩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把你接回到值班室后,严虹带小艳离开时,听你们科护士说的。”

“这样啊!”李敏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就没词了。她低下头眨眨眼睛,想把眼里的酸涩掩盖下去。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抽抽鼻子强装镇定地对穆杰说:“今早在急诊室,他还问我是不是还发烧、还和我说昨天的安排呢。”

话音刚落,她到底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泅湿了一小块。穆杰站起来,把李敏轻轻地搂在怀里,慢慢地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过年的时候他和我们大家说,等他大儿媳妇生了,他就摆酒请全科的人。等二儿媳妇生的时候,他还会摆酒的。其实没有他,我跟你说,梁主任和陈院长开始也没搭理我的。”

李敏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穆杰说这些话。她揪着穆杰的衣襟,絮絮叨叨地把自己刚上班时、在十一楼遭遇的那些旧事儿翻出来。

“我从来没想过当外科大夫的。那创伤外科是什么啊?谁不知道那就是没挂牌的急诊病房。你看那规定:急诊患者不管是什么病种,都要收归到创伤外科。只不过谁也不想去急诊科,就放在十一楼罢。你知道吗,急诊室楼上有四层病房,基本都空置在那儿呢。

创伤外科就是让患者在大冬天住走廊,也不愿意搬去那边的。他们让我来外科,就是因为有规定外科必须要配备女大夫。我是为了学林巧稚才选的理科、才考医科啊。”

李敏抽泣着,揪着穆杰的衣襟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嗯。嗯。”穆杰知道李敏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对象,他只需要在她停顿的时候,给她一个简单回应就够了。

“我们组那三个大夫,张正杰是主任,他把他那八张床的杂事都推给我写,然后在查房的时候,还想考住我立威。杨大夫和刘大夫也是千方百计地把一些他们自己的杂事儿推给我。穆杰,他们欺负我,他们欺负我是新人。”

李敏抽抽鼻子,接过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着,那些未曾与任何人说过的委屈翻涌上来。

“你知道大隐静脉曲张剥脱术吗?是要把患者整条腿消毒的。平时消毒的事儿都是我来做,唯独这时候要我抗大腿。你知道吗,不是抗在肩膀上,是只能用三根手指提着患者的一个大拇脚指头。提到把患者的臀部抬离手术台,才能达到消毒需要暴露的区域。”

李敏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麻醉后的患者,是一点劲都没有的。那一条腿都得有几十斤!我还没法用两只手交换去提。只能一直手提着,另一只手去肘部支撑或者是双手叠加。

我要是拎不住,手滑了,掉到手术台上,患者的下肢肯定会骨折。那我就得背上处分、再不用再干临床了。555……等消完毒,我的两只胳膊抖得都带不上手套了。然后还要全程听张主任、刘大夫他们说什么多吃点就有劲了。”

女孩子要吃多少,才能三根指头提起几十斤到自己的肩部,还要保持十分钟呢?委屈让李敏控制不住地发抖。可自己那时候有什么办法?难道张正杰不知道让她拎那只腿是超出她的承受力?难道她能拒绝说自己不服从上级医师的安排吗?

穆杰心疼得搂紧李敏。“咱们不干外科了。不干了。我回去就打报告,你转去金州那边的医院。咱们转妇产科。”

李敏摇头:“我现在不需要再抗大腿了。急诊手术消毒都不用我上手了。我不去妇产科。”然后她又接着说:“李主任他早就花眼了,我看他躬身换药,要是患者的伤口比较大,再直腰来要扶着东西才能站直,还经常捶腰的。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忙得过来就顺便帮他把事情做了。”

“然后呢?”

“然后就这么做了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吧,就是你来省城的前一周,陈院长和梁主任开始带我上手术了。

然后就是麻醉出了事儿。

穆杰,我跟你说,别看所谓的师兄师姐和我一样是医大毕业的,现在各个见面就一口一个师妹叫得亲热,好像近乎得不得了的样子。前年我也是医大毕业的啊,怎么就没人帮我一把呢。

他们那么多当主任的,包括你表哥,他们都在舒院长那儿说得上话,有谁出头帮我说一句话了?

我不想在外科、我讨厌杨大夫、讨厌他喝点儿酒,就色眯眯的恶心样;也讨厌张正杰不管他、纵容他、还假装正人君子看笑话的恶心模样。这些刘主任和我一起吃过饭,她也知道的。”

没等穆杰说话,李敏突然又扔出来一句,吓了穆杰一跳。“穆杰,我告诉你啊,麻醉那事儿,我,我是说了谎的。”

穆杰惊讶,麻醉那事故他是知道的。他诧异地问:“赵大夫被冤枉了?赵大夫没做错?他不该被处分?”

“他做错了,按道理应该不止是调离麻醉科。院里好多人还是袒护他了。他那是责任事故。但是……”李敏停住了。

那个肺癌的患者,对他来说儿子和女儿都得到安排……要是在手术前给他选择,是要这个结果、还是多活半年?估计他宁愿少活半年,宁愿不去赌那个可能存在的五年生存几率。

她工作了两年,她不再是刚上班那个小白,不是需要父母亲耳提面命、反复写信叮嘱要谨言慎行、不是那个天天起床要默念三遍“百言不如一默”的纯洁小大夫了。

她当时那么写材料,就是在心里想着死的已经死了,留着有用的多救治几个人吧。

李敏的眼泪越来越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委屈、还是哀伤关心自己的一个长辈突然离世了。人无完人,李主任之前对自己照顾、梁主任和陈文强对自己的提携……这些都让她不敢赌实话实说会怎么样。

她不想回到刚上班那一个多月任人吆喝的状态。但此时她也不想让穆杰知道自己心底深处那丑陋的、不能大白天下的阴暗。

她用人死不言其过的古训,来安慰自己。这事儿就深埋了,永远不要再提起吧。于是她撇开李主任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

“然后我换了医疗组。你知道吗?我换了医疗组之后,我们组的三十张床都是我一个人管的。这么说也不公平。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仨也会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虽然很忙很累,但是我也有很多机会。我一年完成了别人三年的手术量。穆杰,”李敏揪得穆杰胸前的棉袄扣子要拔丝脱出来了。“前年冬天那么难,难到回宿舍我连喝水都不想抬手。小凤和娜娜有些地方是不好,但她俩那时候帮我打水、买饭,让我知道回去宿舍不会没一点儿的依靠。”

穆杰心疼地把李敏搂紧。“我那时要是能在省城就好了。”

李敏在他胸前垂头,黯然道:“都过来了。我都熬过来了。去年我破格晋完主治医了,等我读完研究生、晋了副高,就再没有人能对我指手划脚了。像今天这样的事儿,主要是因为我昨天发烧的缘故。几样事儿都赶到一起了。不然我不会晕倒的。”

“嗯。我明白。你把最困难的时候都渡过去了,你以后要继续干脑外科的,是不是?我支持你。”穆杰把李敏手里的毛巾换了一个面,轻轻沾去她不断流的泪水,安慰她说:“工作的事儿看你自己喜欢,你喜欢就继续做。那些不痛快的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咱们哭完以后就再也不要想了。好不好?”

李敏沉默不语。

穆杰停了一下,方小心翼翼地觑着李敏的脸色慢慢劝道:“微末之时,咱们不能指望别人伸手帮忙。你看看我,我要不是自己坚持,那也就是听被后妈撺掇得晕头的亲爹去考工了,然后在县里混一份饿不死的工作罢了。亲爹都可能指望不上的,何况外人呢?”

穆杰这么说是要开导李敏别去记恨那些早她毕业的校友。

“校友是什么?一间大学每年少说能毕业几百甚至上千的学生,哪个毕业生对校长来说不是他的学生、不是师弟师妹,他拉拔得过来吗?你说是不是?”

穆杰说的在理,李敏微微点头。

“至于指望先你毕业的那些校友伸手帮你,”穆杰在李敏的视线外摇头。“人家要先看你是不是以后能冒头的材料、值不值得去帮,帮你之后能不能得到回报。只有你自己的能力显露出来了,别的人看到你可能的发展前景,比你强的人才会愿意与你结成利益共同体。那个帮以后也要付出回报的。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吗?”

“明白。你让我别记恨他们呗。别不搭理你表哥他们呗。”李敏换了一颗纽扣揪。

“好姑娘,真聪明。”穆杰摸摸李敏的头发赞了她一句,接着说:“我妈活着的时候,给我听写,给我讲解功课。讲到‘舍得’这词时曾说那么一句话‘舍得舍得,先舍后得’。

李主任关心你,是你先去帮他了。梁主任和陈院长后来肯教导你、给你机会带你上手术,那也是李主任和他们有师生之谊。所以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放哪里都是对的。”

“嗯。我明白。他们也不需要我去妇产科当大夫。省院妇科有苏颖在,产科还有严虹在,妇产科少我一个对他们那些师兄师姐们没任何影响。那些什么狗屁的师兄师姐,他们现在是看我跟着陈院长干出来一点儿名堂了,他们才愿意亲亲热热地叫我师妹。当我不懂么?”

穆杰扶额,他这时才领会到老丈人说的敏敏有时候认死理、钻牛角尖是怎么回事儿了。算了,敏敏还小,以后慢慢劝导了。

他拿过李敏手里的毛巾,扭转身体、伸长胳膊把毛巾扔进盆里。然后双臂环绕李敏的后背慢慢摇晃,宛如安慰幼儿一般。等李敏平和一些了,他低头亲亲李敏的头顶心说:“敏敏,一会儿我陪你去看看李主任,再去他家祭拜。你这面的工作还有什么要安排的吗?”

穆杰记得李敏是要24小时在岗的。

“我看看是谁值班。我要跟值班大夫说一声,还要跟领组的副主任医师请假。”李敏的情绪仍旧低落。

穆杰就抱着人继续开导:“敏敏,咱倆的工作都是看多了生死的。这世上总有些待我们好、跟我们亲近的人会先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在心里记得他们的好,有空了就想一想,就像他们是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驻军、只是不方便和我们通信、没机会回来和我们见面,我们要在心里当他们还活着的,他们就是活着的。好不好?”

“嗯。”李敏在穆杰的怀里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穆杰在李敏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提醒她说:“那你赶紧去洗手间。我来收拾这些。”

*

今天的这十几个小时,对于陈文强来说是劳心劳神劳力的、疲惫不堪满负荷的一天。忙得他整个人如陀螺一样不停地在旋转。

忙到他前脚听人说李敏晕倒了,但他却只能留在手术台上,盯着马大夫和邓大夫给消防员关颅而不敢离开;后脚听说李主任在急诊抢救,心神大乱下,他只能再听实习生复述一遍给开颅术后伤者下的医嘱。然后强迫自己仔细看一遍,检查无误后才敢签字。

他要坚守在手术室。他只能抽空儿打电话去急诊室,得知是舒院长在主持抢救,他默默放下了电话。有小舒在,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

他只能坚守在手术室,看着匆忙赶来的穆杰,满心怜惜地把李敏抱到平车上,和严虹等一起把李敏推回值班室。穆杰来了,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

他必须坚守在手术室。程主任倒下去了,他那组自己得带着。手术室里所有的无影灯还在亮着,他没有提前退场的可能。

终于,无影灯陆续地熄灭了,他可以放任自己去想老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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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有李敏对陈惠池的感激,才有她寄的贺年卡:师恩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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