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
杏花树下,傅长烨立住脚步,于本心讲,许是因为苏舜尧的缘故,他不喜欢她提过多的要求,总觉着她的每一次开口,都是按苏舜尧的意愿而来。
虽然就咳血一事,她给了他不错的回答。
此时风休,浮云亦飘停,圆月挂于星空,依稀可见其中冷清桂树。
他看见女子那在黑夜中格外清亮的眼眸,那双眸紧紧地盯着他,写满期待。
人的眼睛向来难以骗人。
“你很希望见我?”傅长烨问。
“当然。”愉景回答,“不过,要看爷忙不忙?如果爷忙公务,我没事,我可以……”
她的话,懂进退。
黑夜安宁,晚间的见面,她给了他不少意外,他想了想,终究心软。
“蟾宫广寒,相思极苦,我们......后日白矾楼见,还是那个雅间。”
“好,我等爷。”
男子话语里的犹豫,愉景听出来了,愉景见他披风还未系上,快步上前,走至他跟前,抬手帮他系带,“爷,我帮你。”
傅长烨双手负于身后,挺直了胸膛。
他个高,肩膀精实宽厚,她只齐他肩下,他静看女子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身前打转,灿若莲花。
“好了,爷,天黑,注意安全。”愉景系好,向他摆手。
傅长烨垂眸,目光落在脖底的蝴蝶结上,嘴角蓦然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往日他系带,从未注意过这等细节,到底女子是与男人不同的。
“乖点。”他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随后昂首阔步,转身离去。
“嗯。”愉景点头,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苑外。
……
寂静深夜,只有宫车滚过青石路面的声音。
傅长烨斜靠在车厢壁上,沉水香淡淡的香味萦绕在身边,他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神思游离间,他又一次想起了苏舜尧那得意的奸笑,他如他所愿,去看他了,给他面子,给他脸了,明天大朝会,他会进宫了?
奸臣!
真以为他不敢收拾他吗?
还有那个苏向情,自作聪明的蠢笨女人。
至于小景?美.色宜人……
傅长烨想罢,心情愈发不悦,引袖抬手,挥落肘边茶盏。
随从程宋,听到马车内的动静,蓦地挺直了腰板,大气不敢出,扬手挥鞭,骏马狂奔,一路往宫门前而去。
夜风萧萧,明明刚刚还是清朗月色,可此时却是乌云蔽月。
这样的夜晚,突然让程宋想起了傅长烨亲征那次。
那日他们打了胜仗,这也是多年来国朝为数不多的一次胜仗,这一仗打得痛快,彻底振奋了人心士气。
夕阳金色的余光照拂着战场,并宣告着一天的结束。
那时傅长烨年少气盛,打仗打红了眼,见了敌首逃脱,便心有不甘,于是乘胜追击,却不期中了埋伏。
敌军狡诈,屯兵在山坳之间。
程宋犹记,当他与傅长烨穿过山坳时所见到的情形。三万大军宛如天降,列队整齐,放眼看去,黑压压一片,对峙在他们面前。
纵是英勇如傅长烨,也有了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程宋心下咯噔,紧随傅长烨,看傅长烨持戟坐于马背上,迎着北风,身板挺得笔直,面对敌首的叫嚣和挑衅,面上毫无惧色。
他和他的出现,其实在敌军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程宋想,他和傅长烨要死在这山坳里了。
就在程宋以为他和傅长烨,就要命丧敌军马蹄下时,傅长烨却对他回首一笑。
“如果我死了,烧了我,将我的骨灰抛向山河……但是,我应该不会死……”
他说这话时,双眸清亮,无畏无惧,威风凛凛。
他说罢随即转身,抓着马缰,藏身到了马腹下,直奔那数千面泛着银光的盾牌冲去。
长戟划过地面,冒出金花,待至盾牌阵前,他纵身一跃,松了骏马,随后攀上了那数米高的盾牌阵。
他似游龙一般,横扫千军万马,也不与其他士兵纠缠,直奔敌首,以迅雷之势,一戟掐住了敌首的咽喉。
置之死地而后生。
前后不足一盏茶的功夫。
傅长烨折弯了那首领的膝盖,目光狠厉,要他臣服于他。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他一脚踩着那首领,手持长戟,死死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三万大军,似一头凶狠的雄狮,傲视群雄。
程宋从那一刻,也彻底臣服于了他的主子。
如今的局面,官家病重,傅长烨定会登基,但官家在位多年,提拔了无数人,也重用了许多皇室宗亲。
常年积攒,像滚雪球一般,便落了一个很大的隐患,冗官冗兵成了最大的问题。
这些老臣,自视劳苦功高,又喜攀比炫耀,动不动就将当年功绩挂于嘴角。
若傅长烨对他们稍稍训斥,在他们口中,便立时成为了傅长烨这毛头小子,过河拆桥,亦或是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傅长烨如今所面对的,比在战场上的明枪暗箭,还要难上许多倍。
程宋想着,双耳微动,只觉寂静深处,好似有瓦片滑落的声音。
他瞬间于马车上拔剑弹跳而起,挡住了从黑夜中射出来的利箭。
“殿下,有刺客。”程宋扬声道。
“嗯,知道了。”马车内的傅长烨轻应一声,“一个人而已,你自己应对。”
程宋目光一凛,方知自己又比傅长烨迟了一拍。作为武将,这是可耻的。
道路两旁,店铺酒肆林立,程宋飞檐走壁,越上琉璃瓦,在黑暗中与那刺客打了照面。
“留活口。”傅长烨交代道。
“好。”程宋的声音,消失在屋檐上。
傅长烨独自驾车,驶向了黑暗深处。
……
翌日,疾风暴雨,肆虐了一整天,直到第二日,都没有放晴,反而越发厉害。
澜花苑中,栽种的鲜花,七倒八歪,泞泥不堪。
“了不得了,这是天要破了吧?”教导嬷嬷踏着风雨进了澜花苑,大呼小叫着对站在廊下的愉景说道。
愉景寻声看去,从养父的芙蓉苑,到愉景的澜花苑,总共不足千米的距离,可教导嬷嬷身上竟是全都湿透了。
这可憎的天,愉景暗想。
“姑娘,今儿还要去白矾楼吗?刚刚来的一路,光路上倒下来的树都有四五棵。”教导嬷嬷拧着衣上的雨水道。
愉景抬头看了看天,黑沉沉的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罩着整个天幕。
远处青烟四起,近处暴雨如注,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水洼,着实难以下脚。
但,既是约定,那无论如何都要去赴约的。
“这样的大雨,太子殿下应该不会出来。”教导嬷嬷大咧咧将湿衣服脱下,在廊下展开。
“不管他去不去,我都要等。”愉景目光坚定。
教导嬷嬷头抬,带了几分轻视,“姑娘,你不会是真爱上太子殿下了吧?”
教导嬷嬷顿了顿又道:“老婆子也教姑娘这么久了,没有十分的情意,但一两分真心终归是有的。姑娘……听老婆子一句劝,这样金贵的男人,看一看,睡一睡就好了……至于爱慕,就罢了……省得到最后搭进去了感情,反而不得善终……”
“嬷嬷,我不爱他。”
愉景果断回嬷嬷,又对身边侍女道:“备车。”
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直到坐在白矾楼雅间里时,愉景都在思索这一问题。
傅长烨身份金贵,注定了公子世无双,且待她纵是假意,她和他一起相处之时,他都可以称得上是极尽温柔。
若他的身份只是个普通学士,或者一般将军,若她和他相识于热闹的花灯街头,相识于蓦然回首处,应该会是一段郎情妾意喜相逢的佳话。
可是,她和他,从一开始见面,就注定了是双向利用,他利用她,她利用他。
爱?
大约是不可能了。
愉景只觉自己,仿佛被人掐紧了咽喉,喊不出声来,傅长烨是她的捷径,她只能抓住他。
她来得早,她到了,可傅长烨还没有到。愉景无奈笑笑,这一场情.爱游戏里,她看似占上风,却处处落下风。
什么时候他能来等,来守候她?
愉景独自坐在雅间里,漫目往外看,心想这样的情形,怕是终生都不可能的。
雨水疯狂地扑打着街道,落了一地的狼藉,明明是深春,却似过成了寒冬。
楼下不远处的大乐场内空空一片,只余几张小竹藤编织的椅子,东倒西歪地躺在雨水中,几个相扑士目光空洞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大乐场,心如死灰。
街角里蹲着几个以乞讨为生的小孩儿,衣衫褴褛,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抱团取暖,相依为命。
可怜的挑担郎和卖糖球的小子,背靠背蜷缩在白矾楼下,互相鼓励,又互相交换着吃食。
这是一个繁盛的世界,但璀璨下面,仍有无数的悲伤,贫穷和病痛。
就像她的身世,面子上她是苏府的三姑娘,外人眼底,光鲜亮丽,可是私里……早就是支离破碎。
愉景想起那日在林下草舍,傅长烨在一帮学子的陪同下,亲自采摘桑叶的情形。
一身清贵的太子爷,卷起了袖子,武能上战场,文能服学子,这样的人以后定是位仁君吧?
但,他是位什么样的夫君?
愉景脸一红,她和他在一起,全是她在色.诱他,肢体的交流,远多于言语表达。
交心?从来没有。
愉景招来白矾楼侍女,取出了几锭银子,交代两锭给挑担郎和卖糖球的小子,余下的给乞讨的孩子们。
白矾楼上,因为风雨的原因,冷冷清清。
整个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愉景静坐在雅座内,这里视线极好,楼下来往车辆,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在这样的暴雨天,不再是原先宝马香车,穿梭不停的壮观景象,所以只要傅长烨到了,她便可以第一时间起身相迎。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狠,甚至掀翻了隔壁香铺在店外搭的花灯棚子,棚子轰然倒塌,发出剧烈声响。
愉景静静地看着,香炉里的香添了一遍又一遍……
零星来的马车,来了去,去了来,唯独没有傅长烨,从清晨到黄昏,连他的影子都没有……
黑幕降临,华灯初上,烟雨不散,天地朦胧。
白矾楼的侍女很同情地,小心翼翼地过来问愉景,“姑娘,天黑了,您等的人还没来,您还要等吗?”
愉景笑盈盈取出银锭交给她,“等……”
矾楼灯火,光华璀璨,通宵达旦。
愉景转身,嘴角笑意下沉,她看向楼下,他不来,她便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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