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这地方是不产丹顶鹤的,不过富贵人家,园子里蓄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两头鹤似不怕人,但也不亲人,悠悠踱到台阶上来,以喙梳羽,露生心觉有趣,不觉向门外看住。
落在刘湘眼里,这个小戏子倒是很从容。
白鹤扑腾两下,向草坪上去了。这里刘湘低头又翻报告,口中漫不经心道:“好,这个写得很用心——”
其实用心不用心,刘主席是看不懂也压根儿没兴趣看,他感兴趣的是随行而来的林教授,这个人能造炸|弹,是个实用的人才,至于白老板的生意,不过是舍檐下片瓦、供猫狗栖身而已。
问一句,无非是试试这个白露生的脾气。
前两天林继庸打电话来,刘湘自然也去电话问了刘航琛——亲疏有别,刘航琛半年里为稳定了四川财政,可算是得宠的贵妃,新人进宫,当然要问问贵妃的意思,顺便问问你跟他到底怎么啦娘娘何至于跟洗脚婢吵架。
刘贵妃在电话里故作贤良:“我与他并无私怨,是他在重庆这里四处结仇,商人们都恨得牙痒痒,放进来恐失人心。他那纺织厂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魁先不是也在办纺织厂嘛?他一个唱戏的半路出家,总比不上魁先务实能干吧。”
刘主席举着电话想,哦,所以你就是不喜欢他。
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值得从重庆闹到成都来。刘主席感觉这十分可笑,可这也正是做土皇帝的快乐所在,女人的争宠只能算英雄的锦上添花,男人们为你勾心斗角那才是霸业雄主的浪漫。
刘湘于是问他:“那你想我咋个回复?”
刘航琛继续贤良:“我没啥意见——还是主席你发话嘛。你要喜欢他留下来,就叫他在成都也可以。”听见刘湘“嗯”了两声,他趁热稍作修改,“最好还是叫他回去、他们这帮江苏商人去年跟财政部闹过,弄得声名狼藉,他家是领头的,放他进来得罪人。”
这句话,刘湘就不太喜欢了。
什么叫得罪人?得罪谁?刘湘心说难不成我养只小猫小狗,还要看旁人脸色?电话里没说什么,转头便请曾委长和林教授前来相见。见面一看,白老板文文静静,女孩儿一样跟在人屁股后面,为这点做生意的事情,让曾养甫和几个教授带闺女似地一路护送到成都来。刘湘心里叹口气——唉,就是养只狗,它也得会叫啊!这依人小鸟一样的能做东家吗?
刘主席心说:我堂客也比你彪悍些!
不过这也都没甚要紧。刚才说了几句话,刘主席对露生稍作改观——说话做事还算拿得出手,听着好像还读过点书?他懒得再为这等小事操心,至于是让他去重庆,还是照刘航琛的话、圈在成都——刘湘捻了捻最末页的署名。
“白老板,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我是九月生的。”
露生暗吁一口气,林教授人虽自用,但他指点的事情却没一件落空,刘湘果然问了他的生日。
火车上,林继庸总共交代了他三句话,第一句是“你见人乖巧就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刘湘广纳贤才,多半会用你”;第二句是“要是有人问你的生日,你只说年月,不要说日子”——原本就这两句,但这两句话之间没有任何逻辑,露生自然追问为什么不说日子,林继庸附耳笑道:“刘湘迷信术数之说,我找了个算命的帮我们说话,到时候左右一圆,足够了。”
露生道:“那何不干脆指个大吉的生日?”
林教授不屑:“傻子才信那个!万一哪天都不吉呢?叫他自己编得了。”
把露生听得掩口而笑。
此时心有不甘,却是不得不服。果然刘湘的眼皮抬起来了,上下打量他几眼,“嗯!长得是像九月生的,哪一天?”
这话真是槽点满满,难不成十二个月出生的人,就按月份长十二个样子的脸?旁边坐着的一群人还都是北洋工大的学长学弟,笃信科学不迷信,因此听这话笑果加倍。唯有白老板演技佳修养好,谦柔答道:“我幼年孤苦,为人买作奴婢,哪里配有生日?便是什么时候卖去也不知道了。”说着,微微一笑,“主席难道还会相命?”
刘湘不以为耻,脸上反添两分高兴:“唔,略通皮毛!这么说来你是一个苦孩子呀?难怪是九月生的。”
嵘峻和茅博士不禁对看一眼,交换了一波迷惑的眼神,九月是挖过刘湘祖坟吗?凭啥苦孩子就像九月生的?
不约而同地,他们又看林继庸,意外地,他们发现林教授脸色并不好看,他的眉头紧锁。
曾养甫的余光也瞥着这边,他熟知林继庸的习惯,紧张的时候,林继庸喜欢在膝盖上画“8”。
林继庸的眼睛没有盯着刘湘,反而盯着门外,三人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门外的草坪,茅博士不小心“咦”了一声:“好多仙鹤?”
这一声打断了刘湘和露生的谈话,大家全向门外看去——好家伙!说话当口,又有一只白鹤从天而降,地上站了足有七八头,皆是丹顶瑞鹤,再看还有些本地鹭鸶,停在远处树上。要说一般人家的花园,只怕承不起这么多大鸟,难得刘湘这木楼前面开阔,绿草芳树,隐见白羽,真是神仙景象。
众人看傻了眼,连忙称赞刘主席雅趣。刘湘却不说话,搓着手里的纸,搓了片刻,笑道:“喜欢就一起出去看看,这个景象连我也是头一回见。”
这话就有点听不懂了。
刘湘说着,起身大步走出门外,众人见状,也只得一同出去。奇的是出门方听见远近林中百鸟啼啭,清脆如同歌吹,居然不觉嘈杂。刘湘也不待客,找人似的一路走下坡去,下头也正有人健步上坡,两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先叫了一声:“无量寿福!玉宪,鹤飞到这里来了?”
是个老道士。
草坪上的客人们再度集体省略号,今天再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了。今天的经历可足可以写一个黑色笑话,科学家靠科学扬名,然后来给玄学捧场。
露生却知这一定就是林继庸找来的神棍了。只见这人皓首童颜,身体清瘦,还挺有神仙风范,大概是奔走多时,面色格外红润。他和刘湘一道上来,顾不上满地白鹤的异象,朝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直奔露生面前,震惊地端详片刻,挥动麈尾:“你叫什么名字?”
林继庸头上冒汗了。
露生心中失笑,林教授这人太逗了,总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让大家刮目相看,又总是在出其不意的地方马失前蹄。哪里找来这么个江湖骗子?要说装神弄鬼,也装得太过了,何不干脆直说“哇这个长得很好看的人脸上写满了大吉之兆刘湘你快听他的话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简直要佩服刘湘的气度,真不愧是四川王,就这样居然也不生气,换成刘航琛可能早把大家绑起来揍了。
好笑归好笑,戏还是得演下去。黛玉兽发挥表演专业的精神:“我姓白。”
“姓白?”老道士急切,“名字呢?”
“白露生。”露生拿自己的手写给他看。
老道连连点头:“什么时候生的?你不要说,我想你必定不是十月出生,若非八月,就是九月。”不教露生说话,细看他的脸,“八月气盛,九月气柔……你一定是九月辛金!”
刘湘真是好脾气,居然闭眼捧场:“师父妙算。”他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师父,白鹤道长。”
您确实是白鹤道长,整了这么多白鹤给您打头阵。众人表情复杂地跟问好,不能不复杂,因为憋笑真的太痛苦了,每个人都是拼了命保持脸上的肌肉不要松开,怕松开了瞬间笑崩。冷不防还听林继庸在旁边接话:“是不是人称神汉的刘丛云,刘先生?”
神汉谦逊:“正是贫道。”他向刘湘道,“玉宪,这几位客人来找你,是不是为了金钱之事?且是乘大江大河,乘水之事。若为这事,你当照拂。”
刘湘叹气了。
大家真的要笑哭了,他们都看出来了,林教授大翻车,今天彻底地弄巧成拙。亏他好意思嫌大家演技差,这他妈找来的主角演技连拙劣都难称,属于地上刨坑。眼见刘湘不悦,曾养甫连忙上来圆话:“确实,只是一点小事,道长说一声吉利就很好了!刘主席,今天确实也是奇妙,来的时候就是晴天,你院子里又来这么多白鹤。或许露生这事的确是个好的开端。要么你看这样如何,让尊师现占一卦,吉与不吉,都是天意。”
林继庸的眼刀瞬间射过来了。
神汉也是一愣。
曾委长感觉自己怎么好像说了点笨蛋的话?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刘湘搓搓手指,“有理,问人不如问天。那要请各位在外面稍作等候,我请师父占一卦来。”言罢,不由分说,挟着刘丛云就往里面去了,众人听见他非喜非怒的声音,叫副官:“守着门口,不许一个人进来!”
一片寂静。
林继庸呆若木鸡,半晌,冲到曾养甫身边去,压低了声音怒道:“你乱插什么话?本来说得都快成了,你叫那个牛鼻子道士打什么卦?”
曾养甫摸不着头脑:“那叫成了吗?”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曾委长补刀,“荷达,你找的这是什么人?哪有这样说话的,小孩儿都骗不过。亏得刘湘涵养好,没当面拆穿你。”
“你懂得什么?!”
旁边一人走来轻声道:“曾先生刚才确实不该插话。”
曾养甫:“嗯?”和林继庸抬头一看,居然是露生。
“我也是刚明白过来,以为林教授用的阴谋骗术,原来是阳谋。”露生抿嘴儿一笑,“林教授,这个神汉,想来跟刘航琛应有过节。”
林继庸眼露惊奇,逐渐转为赞许:“你很聪明!”
原来这位神汉刘丛云,自创“一贯先天道”,信徒数万,四川人都称“神仙”,川中叫得上名字的军阀皆是他的门徒。可是世间哪有神仙?不过是善于辞令、精于骗术而已。这老道士用“大楚兴陈胜王”那套花活儿辅佐刘湘称霸四川,门下的信徒也都从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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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好笑,刘航琛却不信他这套,他两个一个管天管地,一个管钱,究竟天大地大,不如钱大,一来二去,渐成水火之势。
露生笑道:“怎么四川全是姓刘的,刘到一起去了——”
他忽然想起一点儿别的什么。
林继庸点头:“一刘称王,两刘为臣,这两刘之中,刘湘更信他师父刘丛云。养甫应该也知道,当初四川向南京请任的财政厅长,并不是刘航琛,他是走了宋子文的门路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对……”曾养甫有点悟过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呵,我人虽不在国内,心耳神意却处处都在,不像某些人,蠢得什么都看见,却好像瞎子。”
曾委长:“……又骂?”
露生见他俩又掐,低头一笑,分开两人,“所以神汉今天来,只是走个过场,而且这个过场要走得明白,就是清楚告诉刘湘,他保了我了。至于刘湘,帝王权术,当然希望两边制衡,而不是刘航琛一家独大,尤其财权这块,他乐见两虎相争。”
林继庸又骂曾养甫:“听见没有?”
露生却惋惜,“也不能全怪曾先生插话,既是阳谋,算不算这一卦也都无妨。刘道长心急了些,其实术数之说,大可不必当着我们的面提,背后说一句就够了。仗着师父的名头在外人面前跟刘湘耳提面命,这未免太狂了。”
曾养甫嘴硬:“听见没有?”
林继庸无言以对,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刘丛云这样成熟的骗子,不该犯今天这种低级错误。保得太用力了,反让刘湘起疑心。按照他们几天前的约定,原本应该是神汉陪着刘湘,一起会见露生,然后敲敲边鼓。
他今天没有按时到场,林继庸已经觉得不大对劲,来了又像吃错了药。
怎么搞的?!
露生度他神色,心知今天这局面恐怕十有五六不在算中,轻声安抚:“有时做事,可能真要看天意。林先生别生气了。”
林继庸朝曾养甫甩锅:“什么天意?十拿九稳的事情,活生生给你搞砸了,我真是佩服你们这些人的脑子,没有事也能弄出点事来。算命打卦,那是概率学的问题,谁能保证打出来的卦一定大吉?万一是个凶呢?”
“那也可以自圆其说呀。”曾委长圆滑,“比如说,嗯!我知道主席心中不愿白露生来四川,你看!上天给了一个凶卦警示你!”
林继庸:“……你可真会说话。”
“呃,再比如,在那个占卜的道具上做点儿手脚——”
林教授拿看弱智的眼神看他。
大家束手无策,也只好老实等待。曾委长自认笨蛋,伤心地去角落玩鸟,两个教授一个发懵另一个无能狂怒,都在草坪上呆站,露生和嵘峻陪着。
哦,还有一大群白鹤,满地拉屎。
林教授烦死了。
这头刘湘与神汉进得里间,尚未说话,神汉先长揖一礼,道:“玉宪,这卦不必打了,我向你贺喜。”
刘湘玩味地看他:“这话怎么说?”
神汉笑道:“天意已明,又何须问天?玉宪难道没看见,外面百鸟朝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异象——”
“鹤是你养的。”刘湘的脸终于沉下来了,“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刘丛云怔住:“玉宪觉得我骗你?”
刘湘不说话,许久方道:“我尊你为师,你我师徒有如父子,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几时不答应你?”
房间内静可闻针落。这个小房间是刘湘专用来扶乩卜卦的,无论大小事情,都会卜上一卦。说来有趣,术数这种东西,占得久了,信的人会变不信,可是再占久些,不信的人又会信了。刘丛云的信徒里,包括刘湘,他们当真信命吗?也未必,自己怎么用天意诓骗民众,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可要真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谁敢说?
刘丛云看见桌上散落的铜钱,知道自己这个称王的徒弟已经占过卦了。长叹一声,苦笑道:“可见修道不能偷天换日。我常说假话,说假话时,人人都信。如今我说一次真话,你反而不信。”
刘湘不言语,沉默地看着他。
刘丛云道:“我实和你说,来找我的不是白露生,是那个姓林的教授,他叫我帮忙说点好话,我也应了他,不过是十万块钱罢了。可是今天早上我养的鹤突然群飞向西,向你这边来了,我阻拦不住,这必是异兆,却不知是吉是凶。玉宪,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真心担忧,立刻为你起了一卦,乃是百鸟朝凤、引凤游龙。”
“引凤游龙?”
“对,就是说,当时当刻,你这里必有凤凰落地,引逗游龙!”刘丛云唾沫横飞,“我连约定的时间都错过了,连起三卦细推,此事不仅于你大利,而且匡扶社稷,救护生灵,功德无量!”
“那这个凤凰,是白露生?”刘湘逐渐好笑,“他一个唱戏的,也配当凤凰?你不如直说他长得乖就是了。”
“哎,我等修真之人,难道还看皮肉俗表?我是观他骨骼清奇,气度非凡。”刘丛云恨铁不成钢,“你看他面象,柔和清秀,肤白且润,必是金命之人,再看他名字,金生丽水,于你旺而又旺。”
刘主席捣乱:“那他要是凤凰,怎么没见他走路就有鸟跟着呢?”
“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天地人和!你问过他生日没?是不是九月生的?”
“嗯。”
“这不就对了?九月之金,须水来主。”神汉全是道理,“你忘了你是天下第一等的水命人?他要是不到你这里,哪能显出凤凰格局?离了你就是落地凤凰不如鸡!”开始联系实际,“他以前唱戏的吧?贱中之贱,可是现在来见你,是不是群英簇拥?这就是一感王气,泥土化玉。”
刘主席迷惑:“可他又不是婆娘……”
“想啥子呀?”神汉连敬语都气没了,“你是天子!龙凤都要拜见你的,他是凤凰,自有龙来配他,你只要收他在陛下,一定龙凤呈祥。”
刘湘又不说话了。
他向软椅上坐倒。刘丛云的话听起来很真诚,真诚的不是内容,而是他急迫的态度。他跟随他学道多年,自认明白这个骗子说真话和假话的表情。
他从没有见过他这么迫切。
他也知道鹤是不听命令的。
可是围绕他的,却是一种微妙的、不痛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对天意的不可知,他愚弄民众的时候,自信天意是可以把玩的东西,可是天意真降临到他头上的时候——刘湘有些齿冷。
他看着刘丛云,刘丛云也看着他,他没法想象一个跑来开纺织厂的、娇滴滴的小戏子,怎么能匡扶社稷、救护生灵,可是道法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事情的开端谁都没法预料。
刘湘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左右手内斗的问题了,事关自身,他心中惶惶。
“要是他不在我手里,于我是否有害?”良久,他问刘丛云。
这话问得杀机四伏。
刘丛云心下一惊,不敢即便就答,转了转眼睛,他说:“当取人和。”
刘湘复又沉默。俄顷,他戾视于神汉:“请师父现占一卦。”
神汉额头冒出细汗。
现在当真是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了,他拈起铜钱,合于掌心,刘湘不瞬目地盯着,但听铜钱落案轻响。
六次。
天泽履,凤鸣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