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教头带关洛阳去找那个小祠堂的时候,一路上就曾经东弯西绕的,给他指过这些可以留心的地方,万一事有不谐,也能暂作退路。
他的阅历丰富,这方面的经验很充沛,这个退路果然是用上了,只可惜当时还精神奕奕、处处留心的人,现在已经气息微弱,眼神昏浊。
关洛阳小心翼翼的在他身上按了按,左手肘关节错位,肋骨好像也断了,但应该没有插进内脏,都不是什么直接致命的伤势。
但教头却越来越喘,脸都开始涨红,额上发烫。
马志行也凑近过来,手里抱着的锦盒落在一边,直接趴在教头胸口听了一会儿,紧张道:“好像是呼吸道的毛病,他之前有肺病咽炎之类,会常咳嗽的吗?”
教头练气大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病,除非是刚才交战的过程中伤了肺。
关洛阳脸色一暗,回想起之前教头胸腹间覆盖冰霜的事情,虽然他及时下手震碎了外表的薄霜,但如果寒气当时已经浸入体内的话,他可没有办法。
人的肺要是被冰霜冻伤……
马志行已经脱下自己的无袖马甲,他浑身也是湿漉漉的,顾不得许多,直接把湿衣服叠一下,覆盖在教头胸口,然后双手交叠压在上面。
关洛阳连忙道:“他肋骨伤了。”
“我知道,但现在没别的办法,这个位置应该不至于直接加重肋骨的伤势。”
关洛阳没再阻拦,在一旁注意看他的动作。
马志行按了四五下之后,自己就呛咳起来,刚才在水底疾行,他喝了不少河水,这时候保持跪姿,双手一用力,就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鼻子眼睛都火辣辣的难受,双手的位置就偏散开来。
关洛阳单膝跪地,左手探过去,只用掌心吐劲,五指微分,那件无袖马甲,就被一次次的压出水渍。
马志行感觉到对方按压的节奏、力度竟然非常合适,甚至渐渐调整着,比他刚才做的还要优秀。
教头身子一颤一颤,猛然呛了一声,睁眼坐起,关洛阳适时收手,改为一臂扶在他肩后,让他坐好。
“你、你们没事,还好……”
教头之前在水里的时候就已经意识不清,看见关洛阳和马志行都在,不由松了口气,右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油纸包里面就是名册,广州水脉发达,大河小河交错,教头来之前就已经料到可能要借水行事,特意做了这一层保护,用的是做油纸伞的那种厚油纸,细棉线捆了许多圈,就算是扔在水里泡上几天都不要紧。
他把名册交给马志行,道,“本来说到上船的时候再给你,不过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马志行有些不敢去接,连连摇头,道:“你还有救,你还有救的,我家里就有呼吸道方面的速效药,只要请他再走一趟……”
马志行看向关洛阳,关洛阳精神一振,正要起身,却被教头拉住。
“没用的,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是肺脉残伤,已经药石罔效,若不是练气有成,连交代这几句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教头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虚弱的痰音,又咳了一下,勉强笑道,“我们做这些事,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已经是何等的幸运了。哈咳,咳咳咳……”
他咳出几口血来,血迹溅在泥土上,落在衣服上,都是深色的,嘴角的血迹与胀红的脸,触目惊心。
待他手抖着把名册还要往前递的时候,马志行只能双手捧过。
教头喉结滑动了一下,压下胸腔里的腥味,转过脖子看着关洛阳,“洛阳,之后的路只能请你再送他一程,你……”
他看见关洛阳身上的枪伤,声音一滞,“你……尽力吧。”
关洛阳作出保证:“我一定会让他上船的,我已经有想法了。”
教头虽然头脑昏沉,但只听他这么一说,便已经明白他所谓的想法是什么,不由神色微变。
那种法子确实有很大的可行性,但未免太危险了,如果说潜入广州城,只能算是有一半的几率失败,那么关洛阳说的那个法子,几乎有九成的可能会死。
何况他现在受了枪伤,只怕连一成的生机都不会有。
但是,教头好像也并不能劝他什么。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一路上已经牺牲了多少人了?又到底是有多少人的凄凉苦难,才能让这些人不分老少的走上牺牲的路?
教头想不出任何理由能用来劝他,只是看着关洛阳,看见关洛阳眼里的自己,没来由的想起了一句诗。
“艰难苦恨繁霜鬓……百年多病,独登台……”
呢喃的词句似乎并非原本的顺序,但他已想起自己这一生,想起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只觉得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含着无穷的苦涩沧桑。
教头眨了眨眼,突然觉得眼前好像多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是河面上从上游飘过来的纸船,华光诞的时候,和尚、道士们,会逐家逐户的收集易燃的木屑草纸等等,放在纸船上点燃,然后送入江河之中,顺水漂流而去。
这是送火灾送火神的意思,期望经过这样的仪式,家里可以不遭火灾。
每一只纸船,就代表着一户人家的祈愿。
“这些船是……呵,呵哈哈哈哈!”
教头眼底里漂着河上的火光,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笑出声来,压下了刚才临到头来的悲慨之意,认认真真的缓声说道,“洛阳,假如这个世上真有神仙鬼怪的话,等我死了之后,一定要找他们做个交易。
我这一生有过多少的苦恨,我就希望你们,希望你们所有人以后的一生中,能有多少的喜乐。
不!不能只跟我相等,更要十倍于我,百倍于我。”
关洛阳也看见了那些火光,不知怎的,顺口回了一句:“要是他们不肯呢?”
“不肯?”
教头想了想,道,“我们死掉的人,要比满天的神仙还多吧,到时候人多势众,问他们、谁敢不肯!”
他的脸上带着与关洛阳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豪迈笑容,睁眼看着河面上的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关洛阳低着头,耳边已不再能听到他的呼吸。
‘我会的。’
第22章 古画真形
入夜之后,关洛阳在桥下原地挖了个坑,把教头埋葬下去。
马志行帮着把土推下去,把土堆拍打结实一些,说道:“我看那边好像有一颗断树,要不要弄些木头过来做一个墓碑?”
关洛阳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算了,你知道他的真名吗?”
“我只听过他的外号。”
马志行语气低落,“不过我知道他跟盟会里很多高层都打过交道,也许会长知道他的真名。”
关洛阳说道:“那就等以后你们成功了,再到这里来看他,为他立碑吧。到了那个时候,他应该也会更高兴。”
说着,关洛阳把藏在腰带里的船票翻了出来,在水底下奔走了一路,浑身都湿透了,船票也浸了水,还好没被揉烂,晾上几个时辰应该还能用。
他把船票递给马志行,马志行接在手里,目光却落在他的伤口上,道:“你这是枪伤,要想办法把弹头取出来进行缝合包扎,不然会持续失血的。”
关洛阳平静的说道:“没事,这两颗子弹,一个入肉一寸左右,另一个卡在我骨头上,都已经被我运力锁住,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要是现在把它取出来,之后我发力出拳,只怕更要崩裂出血。”
其实子弹打在身上的时候很疼,卡在里面更疼,但关洛阳已经有点适应这种感觉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走过去把地上那个长条的锦盒捡起来。
“可惜,古画遇上水,只怕已经毁了,这幅画有什么来历吗?”
马志行心事重重,时而看着教头的墓堆,时而想起自家老父,被问了两次才回过神来。
“听说是唐朝吴道玄的作品,画的是他徒弟卢稜伽,但在吴道玄的相关记载中,从没有提过,况且师长画弟子也有些古怪,有人怀疑是后世之人托名所作。”
吴道玄就是吴道子。
吴道子本来家境贫寒,道子这个名字,就是指他母亲是在道路上生下了这个孩子。
但他在书法绘画上很有天赋,先学书法后转绘画,把书法用笔融入到绘画之中,吴带当风,八面俱全,由此成名,被当时的玄宗皇帝,亲自赐名为“玄”。
吴道子的一生有颇多传奇,所作图画,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譬如他曾经在景云寺,作地狱变相图,景云寺的老僧玄纵说:“吴生画此地狱变成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
唐朝有三绝五圣之说,吴道子便被称作画圣。
马志行先把名册收好,走过来打开锦盒,里面的画果然已经湿透了,纸背上透出一片青痕。
“奇怪,我记得这是水墨画,怎么会有青色的部分?”
他心中起疑,想到那个洋人就是为了这幅画才追过去,才导致教头身亡,便对关洛阳说起这事。
两人把古画取出,想看个究竟。
画卷展开之后,正面是一个束袖提笔的书生,在墙上作画,墨迹或浓或淡,略有些走样,却看不出半点青痕,把画反过来一看,那片青痕仍在。
显然是画纸里面夹藏了东西,泡水之后才显露端倪。
马志行用指甲细细刮开一端,揭起了背面的一层来,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残图。
图上云卷如焰,狂焰如花,远处几截擎天高峰的映衬之下,一头巍然如山岳的青色神鸟,振翅风云,凌空下击。
这幅画卷,就在神鸟下方断去,裂口参差不齐。
两人同时看见了这幅画,马志行还不觉得如何,旁边关洛阳陡然间闷哼一声,倒退两步,抬手捂住了眼睛。
马志行惊道:“你怎么了?”
他这句焦急的声音落在关洛阳的耳朵里面,忽远忽近,有时恢宏高昂,重重叠叠,又忽然低微深沉,听不真切。
这小小的桥洞,身外一切习以为常的天地,好像正在进行一种迅烈而无声,不可测知的变化。
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关洛阳双腿下意识地立了个桩步,刺痛酸涩的感觉,从他双眼之中渗透过来,包裹着眼球,向下流淌。
越是流动,越显得炽热,渗透在皮肉骨骼之间,从双肩流向双臂,最后在指尖聚成极致的刺感。
关洛阳毛骨悚然的让自己的双手远离了自己的脸,刚才那一瞬间,他竟会觉得所有靠近了自己双手的东西,都将被撕裂切割,分崩离析。
在他仍有些模糊的视野中,有光芒真实不虚的从指尖,越过腕部,向手臂蔓延,在皮肤表面形成了古青铜器色泽的繁复花纹,一直延伸到手肘。
呼!!!
马志行拿着的那张残破图卷,自行燃烧起来。
他连忙甩手丢掉,看着地上的火光,再看看关洛阳的双臂。
只是看一眼那花纹,都会让人下意识的联想到,幽暗的古代神庙中,壁画上绘雕琢出来的道氅玉爵、璎珞图案。
“原来那个洋人,是想要这件东西。”
那个洋人身上的鳞甲、寒气,似乎又在眼前闪过。
马志行紧张到嗓子干涩起来,哀伤痛恨之中,却又隐隐酝酿出一点希冀。
那个洋人是真正的刀枪不入,那样被殴打,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伤势,如果关洛阳也能获得那种力量的话,又有谁能阻止他们登船送走名册?
良久之后,状态稳定下来的关洛阳尝试了几回,打破了马志行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