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之后率先从书房中走出来的是一袭白袍披甲的白凉。
白袍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眼天穹上的那轮极为耀眼的金乌,随后伸了个极为慵懒的懒腰,身躯一震体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如同炒铜豆般的清脆声响。
白凉遥望了那座接下来势必会不太平的大秦虎师军营,目光深邃感慨说道:“天凉好个秋啊。”
“行了,你白凉什么时候也成了多愁善感之人了。”同样走出书房来的无涯老前辈闻声双手拢袖笑呵呵地说道。
“哪有的事,只是随便感慨一句罢了。”白凉否认道。
仲秋身死在巫族那边看来是道千载难逢的时机,可在骊山长城这边看来自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不然上将军吴起也不会秘召他们前来,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这场接下来关乎着骊山长城千百年大势走向的议事了。
“说句难听但却合时宜的话,仲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无涯老前辈神色平静地说道:“虽然往日他行事并不怎么对我的胃口,但这次老夫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他这次的开山破局之举,若是真按照我与吴起的推演,此战之后骊山长城与巫族僵持了千百年局面将会不复存在。”
站在一旁的白凉闻言点点头,“确实如此。”
随后他看了眼城头,对无涯老前辈拱手说道:“那小子就先行回去准备了。”
“去吧去吧。”无涯老前辈笑吟吟地说道。
已经走下台阶来的白凉仿若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他止住了脚步,穆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台阶之上的那位老人,神情炙热地问道:“这次应该就能见到佟冬冬了吧?”
立刻就明白白凉话里意思的无涯爽朗大笑。
随后这位在仲秋身死后可能是整座骊山长城上硕果仅存的老人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次他的龙象营会同你的白袍祁师一齐出发。”
“晚辈明白了。”白凉再次对这位老人抱拳行礼,而后转身大步离开了将军府。
目送着白凉离开将军府,无涯又回头瞥了眼那间书房,小声嘀咕道:“看来这俩人是有的聊了。”
无涯轻哼一声,在心中腹诽一句,不等了,遂即身形便拔地而起化作一抹长虹飞回城头去。
书房之中。
姬歌看着依旧不打算放自己离开的吴起,按耐住性子沉声问道:“上将军您留下我是另有要事吩咐?”
吴起闻言轻声说道:“当然有,不然怎么会让无涯前辈与白凉先行离开。”
姬歌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过话去。
看到姬歌不主动开口询问,那他只得主动开口了,毕竟这件事也算是有求于人了。
吴起先是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而后整理了一番措辞后这才缓缓开口说道:“仲秋死后现在大秦虎师可以说是群龙无首军中无将,先不说那几个军团的统帅相互之间不服气,而且在我看来他们几人也难当此重任。”
“简单说来就是上将军你不放心再将大秦虎师交到外人手上。”姬歌直接戳破了这层窗户纸,直言说道。
吴起闻言咳嗽又加重了几分,摩挲着下巴来掩饰脸上的几分尴尬神色,“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是他们确实难以服众。”
“那您说,骊山长城还有谁能够担此重任?”姬歌一边掰扯着手指一边数着说道:“无涯老前辈已经率领着赤甲镶龙军了,虽说能者多劳可毕竟人家年纪大了总不能将两军的担子压在他一人的肩膀上吧,说不过去。”
“至于白凉,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他能够在大秦虎师中服众,而且若真让他统领号称有百万之众的大秦虎师,我想他很难做到如臂使指。”
“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吴起哂笑一声道。
姬歌耸耸肩,一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其实仔细算下来也就没什么人了。”
“谁说没人的?”吴起紧盯着姬歌,沉声问道。
察觉到吴起递过来的炙热目光,姬歌伸手指了指自己,面露惊愕之色,“您总不会是想让我去做大秦虎师的将军吧?”
吴起嗤笑一声,连连摇头说道:“你想的美,虽说是我亲自的任命,不说你还没有见过魏武卒的那帮指挥使,即便是见过了最后你能不能够让他们心悦诚服将他们纳入麾下还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大秦虎师,你想都不要想了。”上将军吴起最后盖棺定论地说道。
“那你还看我。”姬歌撇着嘴,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其实骊山长城还有一个人能够胜任这个位置,而那人就是近在眼前的上将军吴起。
但那场预料当中的大战发生之时吴起肯定是坐镇骊山的,而届时大秦虎师肯定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所以他肯定是不能担任那个位置的。
“你不可以但你父亲可以。”吴起凝声说道。
姬歌听到这句话后眉头轻挑,说道:“若是他不愿意呢?”
吴起仿若是笃定了一般,沉声说道:“只要你这当儿子的修书一封飞剑传信给他,我想他肯定会答应的。”
姬歌重新坐下身来,缄默不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说实话姬歌知道若是吴起不能够担任大秦虎师的将军一职,最为合适的人选并非是资历最老威望最高的无涯老前辈,也不是白袍一凉的白凉,而是远在天边青荫福地的父亲姬青云。
多年前姬青云执意要离开长城那现如今骊山长城的上将军就不会是吴起而是他了。
哪怕时至今日其实也有不少的将士私底下认为姬青云才是骊山长城真正的上将军。
当然明白姬青云心意的吴起自然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前者的志向不在骊山而是在洪荒古陆,是在自己身后的那座天下。
但那场已经是兵临函谷兵镇城下甚至若不是有其他兵镇的援军疾驰而来就已经马踏函谷的战役使姬青云名扬天下,使得他在长城军中的威望剧增。
所以让他来担任大秦虎师的将军吴起相信不管是城头上的士卒亦或者是大秦虎师的将士,都会欣然接受这件事。
“他离开长城的这些年来大秦虎师的编制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以你尽管放心,姬青云调动起这支强军劲旅肯定不会生疏太多。”
姬歌双手拢袖坐在座椅上,听到吴起这么说以后他抬头起来瞅了眼这位上将军,苦笑一声,“看样子这封信我是非写不了。”
吴起轻嗯一声,说道:“哪怕你不写我也不会写,无涯老前辈也会写。”
姬歌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尽快。”
遂即他站起身来,说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曾牛的事黄朴已经同我说了,既然宋晓山已经死了那就已经给他一个交代了,至于他兄长我会让人再另起一份旨昭送到敛兵镇地。”吴起淡淡说道:“等你将曾牛送回敛兵镇地折身回来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魏武卒的军营。”
“嗯。”姬歌点点头同吴起行礼告辞后便转身走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外他并没有看到无涯老前辈的身影,亏得自己当初还以心湖涟漪的手段告诉他让他在外边等等自己。
结果到头来自己还是错付了。
姬歌轻拍腰间的那枚须臾芥子玉佩,小声:“总不能自己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吧。”
那枚须臾芥子玉佩当中有两坛他从敛兵镇地的董记酒铺带来的杏花村,还有给巫浅浅那丫头带的一份食盒。
“看样子还得去城头上走一遭。”姬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自己就是少爷的身子跑腿的命。”
城头之上。
无涯老前辈正独自一人坐在墙垛上,只是这次他并非是面朝西边,而是面朝东方眺望着城墙内的景象。
“来了啊。”原本静坐的无涯冷不丁地说道。
拎着两坛杏花村的姬歌不急不缓地走到无涯的身边,将其中一坛递到他面前,神情哀怨地说道:“不是让您等着我来嘛?”
言外之意就是你看我为了给您送酒还特意跑了这么远一趟,话里当然是有些埋怨的意思。
无涯老前辈接过酒去默不作声,紧接着他轻轻拍去酒坛口处的泥封,然后咕咚咕咚惯了好几口以后这才开口说道:“若是这些年来我没有记错的话仲秋刚来长城的时候我是见过他的。”
听到无涯老前辈提起仲秋,两手抱住酒坛的姬歌又想起了当初在军帐中的那一幕,低声说道:“老将军饮鸩酒而亡想来最后是没有受多大痛苦的。”
“当初我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强壮小伙,不过同很多新兵*子一样刚登上城头的时候还很是拘谨。”
“再后来他一次次从战场上活下来,身上的军功也愈积攒愈多,多到已经能够担任大秦虎师的将军了。”
“当初姬青云在离开长城的时候我想所有人中他该是最为落寞的,因为他的毕生心愿就是能够看到大秦虎师长驱直入函谷兵镇,可那时最有可能实现他这个心愿的人走了。”
“当然我并没有责怪你父亲的意思,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且青云还要为那件天大之事做准备,要怪也是怪我戍守骊山不能够为那位大人出力。”
说到这里,无涯又灌了一大口酒,黯然神伤地呢喃道。
姬歌没有出声打断,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就在姬歌还在狐疑怎么没有下文的时候,耳畔边突然传来了一道轻微的鼾声。
姬歌转头看去,看到无涯老前辈已经抱着酒坛呼呼大睡了过去。
姬歌不可奈何地苦笑一声,这也就是已至归真境的无涯老前辈了,不然换做任何一个境界低微的练气士谁敢坐在巍峨高耸的长城墙垛上酣睡过去。
姬歌叹了口气,年纪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难不成真就觉得仗着归真境的修为就可以为所欲为?
随后姬歌将无涯老前辈怀中那坛还未喝完的杏花村接了过来放在须弥芥子玉佩当中,然后将这位境界深不可测但其实已经是瘦骨嶙峋的老人轻轻背在身后,继而朝着那座简陋的茅屋走去。
等到姬歌将老前辈放在床榻上,然后又替他掩好棉被被角,将那两坛杏花村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床边后这才缓缓关上门退出房来。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茅屋门外什么时候站着了一个身着红甲轻胄的男子。
“无涯老前辈已经睡着了。”姬歌在他身上没有察觉到到半点的敌意后这才淡淡说道。
那名身形瘦削面色蜡黄就连高高束起的长发也略显枯黄之色的男子微微点头,口齿有些不清地说道:“谢谢。”
姬歌看着面前一身赤甲镶龙军盔甲制式的男子,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该不会就是佟冬冬吧?”
能够随意出现在这间茅屋前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之前白凉有同自己提起过佟冬冬,当时白凉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了一句“等到他真正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能认出他来了”。
所以现在姬歌在见到他后才有了这句疑问。
那名面黄枯瘦的男子反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这句话其实就已经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叫臣歌。”姬歌对其拱手行礼,自我介绍道。
姬歌至今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身形瘦削面容看似憔悴的男子竟然会是长城青年一辈的第一人。
“我听师父提起过你。”佟冬冬咧了咧说道。
“师父?”姬歌狐疑问道。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的佟冬冬赶忙摆手否认说道:“是统帅!是统帅!”
姬歌闻言心中了然,大概佟冬冬就是无涯老前辈的关门弟子。
只不过这件事大概是没有外人知道,而且无涯老前辈也不准他这个弟子对外人提起这件事。
“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姬歌一手揽过这个略微比自己矮些的佟冬冬的肩膀,安慰他说道。
姬歌心中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旁神情有些不自然的佟冬冬,就是他压过了白凉一头更是压得所谓的大秦四牙喘不上气来?
确实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还以为龙象营的统帅压的骊山长城青年一辈喘不过气的佟冬冬会是一个凶神恶煞能够让婴儿止啼之人呢,谁能想到会是这般...平易近人。
可能是不习惯姬歌这般亲昵的动作,佟冬冬不着痕迹地挣脱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神情复杂地问道:“仲秋真的死了吗?”
姬歌闻言明显一怔,他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不过他还是如实回答道:“就死在我的面前。”
“是真的死了啊。”佟冬冬神情失落地说道:“难怪统帅会借酒消愁。”
“这你都瞧得出来?”姬歌瞪大了眼睛问道。
佟冬冬神情得意地说道:“那是。平日里统帅他老人家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哪会像今日这样喝了还没有半壶酒就醉睡过去了。”
“俗话说借酒消愁愁更愁,统帅他不该这样的。”佟冬冬瞅了眼姬歌,问道:“我没有说错吧?”
“没有没有。”姬歌连忙摆手说道。
因为确实是那句借酒消愁愁更愁。
就这样,长城上的这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夕阳余辉铺就的金色过马道上。
斜阳将这两人的身影拉的极长。
“看,那不是臣将军吗?”有戍守城头的将士认出了姬歌,偷偷指着他说道。
“哎,还真是。”有人小声应道:“在他旁边的怎么瞧着向赤甲镶龙军龙象营的佟冬冬啊?!”
“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起的?”
“谁知道呢?而且看着两人关系不一般啊。”
“啧啧啧,没想到臣将军竟然与佟指挥使早就相识,看来还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人与群分’。”
“听说你先是在督军造府衙门前斩杀了一众提律郎,而后又独自一人闯进门去?”选择与姬歌并肩而行的佟冬冬狐疑问道。
姬歌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解释说道:“前一句没错,我确实杀了几个拦路的人,但天地良心我并非是自己闯进督军造去的,跟我一同进去的还有一个叫做曾牛的...酒铺伙计。”
听到姬歌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的佟冬冬追问道:“你带着一个酒铺伙计去督军造?”
姬歌耸耸肩,摊了摊手,将曾牛以及他兄长的事说了出去,当然他自动略过了西北城角取剑的那件事。
已经在一旁听得出神的佟冬冬难以置信地看向姬歌,皱着眉头问道:“你真的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义无反顾地踏入龙潭虎穴当中?”
那时的督军造说是龙潭虎穴半点都不足为过。
哪怕是他自己踏入其中都没办法全身而退。
最让佟冬冬震惊讶异继而无比钦佩的是他做这一些仅仅是为了给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平反昭雪。
姬歌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不然呢?”
“我还能看上他什么了不成?”说到这里姬歌摩挲着下巴眼神玩味地看向佟冬冬,“你该不会以为我有断袖之癖吧?”
“没有没有!”佟冬冬满天通红地否认道。
“要说真有什么理由,无非也就是想让宋晓山这样的人少一些,像曾牛这样的人多一个。”姬歌双手交叠抱住后脑勺,神情轻松地说道:“只要这样,这个世道总归会慢慢变好的,也只有这样,我们这群人才能心安理得地站在这里护住身后的这座天下。”
哪怕是时隔多年,当有人再问到已经成为那支赤甲镶龙军统帅的佟冬冬为何会在那时选择率领赤甲镶龙军离开长城时已经不复少年模样的他简单轻快又理所当然地说道:“他不能死。”
其实当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佟冬冬最先想到的就是此时此刻当下这一幕。
佟冬冬虽然是初见姬歌,可能姬歌不清楚,但此时说出这番道与理来的他已经在自己心中宛若谪仙,所以他才会痴痴地说出接下来的那句话。
“你真的是天下人吗?”
“也不算是。”姬歌听到这一问先是一愣,随后宛若是明白了什么爽朗一笑,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他并非洪荒古陆本土人士,所以自然而然也并非是这座天下之人,但这种关乎到了自己身世的重大隐秘哪怕姬歌觉得自己同佟冬冬极为合得来也不会在初次见面的就同他透露心扉。
佟冬冬轻哦一声,便没有再接过话去。
两人就这般继续沿着过马道并肩而行,两两无言。
最终还是耐不住沉默的姬歌率先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来到长城的?又是什么时候加入赤甲镶龙军的?”
其实姬歌还想问无涯老前辈是什么时候收你为徒的,但想到先前佟冬冬对这件事不愿提及,所以便将这最后一个问题给咽了下去。
听到姬歌接连抛出的疑问后,佟冬冬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被佟冬冬看地有些不自在的姬歌摸了摸鼻翼笑着问道:“是我太唐突了吗?”
佟冬冬摇摇头说道:“没有。只是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么多问题。”
“是嘛?”姬歌讪讪一笑,挠挠头说道:“我这人话多,难道无涯老前辈从来没跟你说过吗?”
“自从我记事伊始就已经被统帅带在身边了。”这个长城青年一辈的第一人此时趴在城墙墙垛上,望着天边的云翳,追忆说道。
“我八岁那年统帅便将我丢进了赤甲镶龙军中,我记得那时我还没有手中的战戟高,甚至只能抱着战戟。”
“当然冲锋陷阵的时候我也只能勉强跟在后边。”说到这里佟冬冬顿了顿,“虽然很苦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到了现在再回头看才发觉不知不觉已经熬过来了。”
姬歌同他一起趴在墙垛上,目眺远方。
佟冬冬偏头看着姬歌的侧脸,咧了咧嘴,师父说得果然没有说错,他长得确实比自己俊俏多了。
察觉到佟冬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姬歌头皮一阵发麻,他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