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什么真的韩山佐,该如何应对?”剑南进奏院的刘辟有些恐慌。
“什么韩山佐,不过是韦皋、高岳和杜佑这三位,好,恰好剑南幕府判官刘辟,扬州大都督府司马顾秀,还有岭南五管判官郑元先前因献什么符瑞,而今还都在京师内,便可代替各自节度使,于曲江和柳子论衡,不用在朕的面前乔模乔样的。”延英殿内,皇帝也是打出个巨大无比的炮丸。
宰相们也装聋作哑不下去,便飞堂牒给京兆尹李充,让其安排在曲江的“郡县、封建论衡大会”。
结果临开战,顾秀忽然推脱染病,无法成行。
韩山佐顿时只剩个韩佐。
皇帝暗自认为得矣,看来高岳还是退缩了。
而少阳院内,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样在积极筹备。
最终刘禹锡定下三策:
上策,直接将对方的封建论给驳倒,然后谴责杜佑(即使杜佑是自己的偶像),顺势让朝廷正式择选安南都护前往交趾,以示神器不可侮慢;
中策,承认杜佑对张舟的任命,但推阻三大方镇封建的势头,而后从长计议,将神策军慢慢收缩回京师来;
下策,万一(柳宗元很有自信,说没有万一)论衡失利,那就将错就错,韦皋、高岳和杜佑不是想封建吗?那索性把一大批十王宅的借机都分封出去,和他们杂处,分割他们的方镇土地,逼迫他们退缩。
深秋时节的曲江,已远不如春夏时热闹,可听说最近的国是舆论大争即将在此召开,圣主和太子都会驾临南面的落霞亭,而宰相们会聚集于旁侧的尚书省亭子,京师内的士子、官僚、商贾、娼妓还是如云如霞云集,他们大多呆在杏园和慈恩寺左近,准备远观柳宗元和韩山佐辩战的风采。
足足三十顷的曲江水面,秋波明净,水波微兴,红色的水草铺在湖浒间,亭子、楼阁、寺观、彩棚间,都是攒动的人头。
皇帝的车驾自夹城而来,直抵紫云楼下。
羽林仪仗队伍里,步行前往落霞亭的皇帝,忽然在跪拜的百姓群里望到个见过面的人。
“宋五,是你否?”皇帝停下脚步,忽然发问说。
那人身上像是被电流过般,抬起满是皱纹的额头,遥遥看到皇帝,不由得惊得长大嘴巴,手都抖动不已。
这个人居然是皇帝?
而他身后穿着彩色礼衣的美妇人,相貌依稀也有印象——不正是当初伴在皇帝身边的那俊俏少年?
“西明寺匆匆一面,迄今也有二十载了。”皇帝喟叹不已。
宋五,正是当初寄寓在西明寺里的举子宋济。
而今的宋济,已然须发皓白。
皇帝头上的白发也非常之多。
可两人的相貌尚未大变,故而还能互相回忆起来。
“是,是!”宋济恍若梦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神威子弟的长戟交叉,把他挡在了皇帝的外面。
“来此何为?”
“听大手笔河东柳子厚,与韩山佐的论辩,希冀来年策问会用到。”
皇帝默然,接着哑着嗓子问,“二十载,足足二十载,宋五尚未文场奏凯?”
宋济脸上顿时浮现出既羞愧又执拗的神色来,便开始叩首,并不回答。
“人生宛若行走山川天地,非止一途,何须白袍子纷纷然呢?”皇帝叹息不已。
宋济想了下,就回答说:“大概由緋袍子、紫袍子纷纷化使然也。”
听到这,皇帝愣了下,然后苦笑起来,“宋五真的是大坦率人。”
“为人可坦率,作赋不可坦率。”宋济呆头呆脑地回答,引得周围人哄笑起来。
皇帝却笑不出,自己和这个宋五,是否有雷同处呢......
落霞亭和尚书省亭子间,柳宗元和刘辟、郑元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个香案,而两处亭子内,分别坐着皇帝、太子、公主还有皇太孙,对面则是数位宰相。
刘辟用眼神示意,于是岭南判官郑云率先站起来,朗声说到:
“本朝太宗皇帝有帝范,在其中‘建亲’一条中,明确提及——六合旷道,大宝重任。旷道不可偏制,故与人共理之;重任不可独居,故与人共守之。是以封建亲戚,以为藩卫,安危同力,盛衰一心。远近相持,亲疏两用。不知柳子对太宗皇帝的遗训有何见解,请益。”
柳宗元也站起自己瘦削的身躯,回答道:“太宗皇帝何以有此想法?”
郑元说:“帝范里说得很清楚,昔周之兴也,割裂山河,分王宗族。内有晋郑之辅,外有鲁卫之虞。故卜祚灵长,历年数百。秦之季也,弃淳于之策,纳李斯之谋。不亲其亲,独智其智,颠覆莫恃,二世而亡。斯岂非枝叶扶疏,则根柢难拔;股肱既殒,则心腹无依者哉!”
柳宗元便淡笑起来,“郑大夫岂可不引述完整?太宗皇帝明明还说,汉祖初定关中,戒亡秦之失策,广封懿亲,过于古制。大则专都偶国,小则跨郡连州。末大则危,尾大难掉。六王怀叛逆之志,七国受鈇钺之诛。此皆地广兵强积势之所致也。如今剑南横跨五十州,岭南坐拥五管,淮扬居要害州郡足有十一,我唐并无秦制之失,却有汉制之虞,大夫不忧七王之乱,却惧如秦而亡,岂非缘木求鱼?”
“......”郑元语塞。
于是柳宗元便又说:“我唐太宗皇帝之所以会有封建的念头,也不过是想求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可是如此做到底有无益处呢?便看燕贼作乱时便足以明了,玄宗皇帝播迁蜀地,曾命诸皇子出阁封建,希望的是让诸王分守重镇,随后合兵一处,平定中原,然而转瞬便有永王李璘作乱,所谓匈奴未灭而却连兵内地是也。近者又有河朔等大镇,虽号为藩道,然则自辟官署,自养甲兵,不奉中央,分裂割据,一域之内,形如秦越。此刻正是要百姓沾染王化春雨,充实京师府藏,厉兵秣马,再造华夏的时机。而大夫在此鼓摇封建之论,岂不闻圣人举事,贵在相时,时或未可,理资通变,此等迂腐不通之说,只可为割据张目,是绝对不达时变的。”
郑元即刻汗如雨下,语言都错乱起来,只知搬一些孔融的“五等之论”,或曹冏的“三代之制”,引得落霞亭内笑声一片。
尚书省亭子里,几位宰相交头接耳,“郑元不抵事,败矣。”